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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长安?”扎格尔见她兀自发呆,长久不语,不得已出言提醒。

  连长安恍然大悟,刹那间灵光一闪,她转过身,对站在台下第一排神情严肃的叶洲吩咐道:“叶校尉,把我的剑呈上来。”

  叶洲脸上的神情全然像是被雷劈过:“您是说……那柄……剑?”

  “是的,是你替我找回来的剑,”连长安点头,语气毫不动摇,“呈上来。”

  叶洲的脸色赫然变得雪一样白,可是他依然没有说出任何反驳的话,而是缓缓解开背后负着的包袱,取出一柄剑身狭长、剑鞘乌黑、剑柄上镶有颗苍白宝玉的古式长剑,双手捧过头顶——那双手一直在抖。

  ——这是“白莲”代代相传的族剑“光风”,是身为宗主的证明。本来由连铉传给连怀箴,而庶女连流苏在连家遭难的那个夜晚,带着剑逃了出来,又于龙城大火中受伤,混乱中不慎遗失……最终被他阴差阳错寻到,才能物归原主。可是现在……现在竟然……

  见他这副样子,连长安心中也不由有些歉然;她很清楚,这柄剑对自己、以及对他们特别是对叶洲的意义,根本就是不一样的……可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于是她再不犹豫,接过长剑,捧在手里,对那大巫姬朗声道:“我的祖先是伟大的英雄,曾经配着这柄剑帮助他的挚交好友以白身起事,最终夺得了天下——这是我家传的宝剑,这是英雄的兵刃。求长生天祝福我的剑,我要将它送给我未来的夫婿,留给我的未来的儿子;他将凭着我传给他的剑与血,成就祖先的事业,追溯祖先的光荣!”

  虽然看不见脸,可连长安清楚地感觉到,黑毛毡后面的大巫姬在笑——像命运那般莫测高深的笑:“长生天答允了。”她用胡语回答。

  “答允了!”“答允了!”“长生天答允了!”人群虽听不懂她的汉话,可瞧行动也能猜出几分,依旧齐声欢呼,声震云霄。

  扎格尔侧脸望她,眼中满满是无声的、坚毅的骄傲。

  “穆安哈多雷!”大巫姬忽然张开双臂,嘶声道。

  欢呼声戛然而止,人群惊愕地睁大眼睛。扎格尔一声低呼,连长安忙用眼神询问:“怎么了?”

  火焰越升越高,红亮得耀眼,站在台基边缘的大巫姬几乎让人无法直视。扎格尔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她说……长生天有‘预言’……”

  连长安并不真正相信预言,就像她并不真正相信天神——但显然,扎格尔是信的。即使是他,面对未知的预言,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

  “卡拉噶!拉克!”大巫姬道。

  扎格尔连忙上前两步,在她面前跪倒,将双手摊开,递出去;连长安依样施行,也许是被周遭的氛围感染了,胸口也忍不住怦怦狂跳。

  火焰近在咫尺,似乎随时都能将三人焚为灰烬;连长安跪在那里,汗如雨下,忽然发现,大巫姬正伸出手,扯下自己头上罩着的黑羊毡。

  ——这果然是前所未有的“预言”,人群顿时鸦雀无声。

  黑毡下是一颗苍老焦枯宛若骷髅的头颅,生着零零碎碎的几缕白发。她只一动手指,连长安便觉右边掌心一痛,仿佛被根针刺了一下,转瞬便溢出小摊殷红的血珠——她转头去看扎格尔,他也一样,只不过被刺破的是左掌。

  那巫姬佝偻的腰身缓缓弯下去,俯就扎格尔的手心;再抬起头时,那滴血珠已消失不见。她如法炮制,又向连长安而来;长安只觉手心被什么腻腻软软的物体扫过,蓦地一凉,连带着她的心口也湿冷一片。也许是直视火焰太久的缘故,眼前竟然出现诡异的幻影,面前这个老妇在舔吃了她的血液抬起头的瞬间,脸孔在飞快地丰满、年轻起来——垂垂老者、盛年妇人、青春少女、天真孩童……就像是倒着走过自己的一生,这一切都在眨眼间完成。连长安惊恐莫名,拼命迫使自己镇定心神,面前赫然又是那具焦枯的骷髅了: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丛生的沟壑般的皱纹里,眸光如坚硬的黑耀石。

  “……我听到了马蹄声!”大巫姬用她那嘶哑衰朽的嗓子不可能发出高音叫嚷,“从这座海洋到那座海洋,快如疾风,震撼大地!”

  她用胡语说完,又用汉话重复,一遍又一遍:“……我听到了战败者的哭喊!漆黑的翅膀飞过,火焰熊熊焚烧,敌人的妻子悲伤泣血!”

  “……我听到了苍空的鸣动!祖先的刀剑出鞘,歌者的琴弦奏响,英雄的血脉重归荣耀的星海!”

  “……你们跪下时还是凡庸的男女,”末了,大巫姬道,“起来吧,展翅之鹰,黄金之风,草原之主;起来吧,莲华之女,乱世之母,烈焰新娘——从今以后,除却长生天的威能,这世上已没有任何力量能令你们屈膝。”

  ——她将嶙峋的左手虚按在扎格尔的头顶:“你会有个勇猛无双的儿子,与你一起骑骏马踏过世间最宽广的河流。”

  ——剩下的一只右手则落在连长安头上:“你也会有个儿子,他生着黑色的皮肤黑色的眼,额头上开一朵血莲花。”

  五三、青空万里

  慕容澈从岩穴中走出来的时候,阳光明亮,青空万里,仪式刚刚结束。整个山谷被一种狂喜与敬畏的气息团团笼罩,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如痴如醉的恍惚神情。

  他站在高处,几乎是第一眼就看见了她:穿件洁白如雪的名贵皮裘,头上、身上戴满一串一串华丽的七彩珠子;全然像是个美丽尊贵的胡女了。

  ——在那瞬间,慕容澈心头猛然一轻,原来她还活着,她没事;原来他的爱与恨,他的幻梦与执着,依旧安然无恙。

  他跳下石阶,笔直向前。人群纷纷投来疑惑的目光,可终究还是向两旁退开,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仅余十数步远近时,忽有个遍体玄衣的影子排众而出,挡在他面前,阻住了去路。

  “贵人在此,止步!”那人怀抱长剑,冷冷道;可话未说完,眼神已突然改变,“是你?你果然活着……”

  慕容澈望向他的脸,也觉怀中狂跳。平凡的样貌、平凡的声音、额头上刺着一颗清晰可辨的墨色金印:流雁门——他也曾是玉京里颇受瞩目的青年俊杰,曾在宣佑元年的秋狩大会上技压群雄:那一天韶光正好,他从他手中接过一袭绿罗战袍,还有一爵南晋使节进上的“梨花春”;那一天他单膝跪地三呼万岁,不带丝毫风霜的脸上容光焕发——他认得他,就像是他认得曾经的他;那时候他们统统犹如新铸的刀剑,坚硬而易折,锋利而年轻。

  猝不及防的,那个名字脱口而出:“……叶洲?”

  叶校尉的一双浓眉猛地蹙起,声音中满是狐疑:“你怎么……认得我?”

  慕容澈话一出口便知不好,他怎会认得他呢?那一年爽朗的秋风里身着明黄衮袍、头戴蟠龙冠的自己早就死了啊,如今站在此地的,不过是个满身伤痕、丑陋卑贱的奴隶罢了。这个奴隶,不过在魔沼之中、在自己九死一生之际曾与他有一面之缘;这个奴隶,无论如何也不应该知道他的名姓才是。

  ——幸好慕容澈还不用立刻面对这个难题,因为在叶洲身后,有个轻朗欢快的声音已适时响了起来:“……太好了,你果然平安无事!”

  连长安像个天真孩童,径直抛下依然还在欢呼雀跃的人群,快步奔了过来。她显然并未发觉面前人的异状,满脸都是真实的喜悦。

  挡在中途的叶洲忙回身劝:“宗主,待属下盘问清楚……”

  长安早一摆手,笑得眉眼弯弯:“不必!他可是我共患难的伙伴呢。”

  “……你是那天的……原来真的是你。”有连长安的地方,自然也有扎格尔;阿衍的塔索点头嘉许,“我听塔格丽说了,你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不枉她当初救你的一片好意。懂得知恩图报,是个好汉子!你叫什么?”

  丑脸男子在贵人的赞誉面前显然有些失魂落魄,竟然呆立无语;而站在他身边的叶洲,更是冷哼一声,神情若有所思。眼见塔索的话无人回应,还是连长安出面打了圆场,她握紧扎格尔的手,软语求恳道:“他想是……想是还没有完全恢复,先找个大夫帮他看看吧?”

  “好啊,”扎格尔笑着颔首,“你瞧着该怎么奖赏他,都依你。”

  这不过是个小小插曲,在上位者眼中,是杀、是赦、是赏、是罚,终究不过是件随心所欲的小玩意儿。扎格尔顺口许诺完毕,便把那丑陋奴隶抛在一边;他揽过连长安的肩膀,满眼都是情深如海:“你也刚见好,还是早些回帐子里,可别再吹冷风了。”

  连长安抬起脸,对他展颜微笑,正要说句什么,孰料那一直痴痴傻傻的疤面男子竟突然开了口。

  “……我没有救你!”他大声道。

  此话一出,在场诸人不由面露诧异,连长安脸上甚至还现出三分尴尬。

  “我没有救你,我没想着救你的,我没有帮上忙,我……”那人仿佛真的尚未恢复神智,自顾自在那边胡言乱语,“……我不要你怜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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