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穿越·宫闱 > 江山莲 >  上一页    下一页
一〇九


  黑暗里一阵骚动,仿佛有大群蝗虫飞过,无数张嘴在其间窃窃私语,嗡嗡作响,良久不息。

  “……你!”那领头者似乎恼羞成怒,心中的秤杆开始倾斜,几乎就要指挥众人一拥而上了。在这瞬间,阿哈犸忽然抬起头来:“你们去吧,我不会告密,也不会阻挠;希望你们也别来招惹我……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就是这样。”

  “……你怎么能证明?我如何能信你?”

  “我不需要证明,你非信我不可——因为你杀不了我,你就别无选择。大家心知肚明,今夜是最好的机会,你们连放弃的权力都没有,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难道……你就真的不想自由?真的不想回到中原去?难道你就想给那□当一辈子的奴仆?”

  ——“自由”不在于身份,而在于“心”。背负枷锁行走的人,无论逃到哪里去,都不会有真正“自由”的一天的。你们这些幸福的人儿,又怎么能够明白呢?

  “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阿哈犸又垂下头去,把眼睛埋进最深邃的黑暗里,唇边忽然浮现一抹微笑,“对了,还有,再给你一个忠告吧——无论你们是想杀人还是逃亡,都需要体力;所以,永远别跟食物过不去。”

  四八、流离山下

  那些人走了,湮没于阴影之中,为了杀人,为了逃亡。阿哈犸咽下最后一口吃食,就着遥远的火光,凝望自己摊开的掌心。据说在那座恶魔雪山上住着的巫姬,是整个草原最为强大的预言者——她将如何预言她的命运?给予未来的阏氏宝贵的祝福,与那个男人举案齐眉、白头到老么?

  ——阿哈犸猛地攥紧拳头,站起身来。他在胡思乱想什么?疯了,自己一定是要疯了。

  夜已深,胡人们还在载歌载舞,他们似乎不懂得疲惫为何物;似乎今夜就是最后一夜,所有的生命所有的喜乐,都将在天明时结束。

  风狂乱地吹着,就如同他狂乱的心一般。阿哈犸最后望了一眼火堆边,那女人已跳完了一支舞,像个野蛮粗鄙的村妇那般抱膝而坐。她满脸红晕,汗珠在火光中发亮,脸上正在笑呢——始终没有回头,身子已径直向后靠去,将将要失去平衡之时,一只强劲有力的臂膀忽然出现,接住她的重量,将她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中。

  阿哈犸垂下眼睫,转身离去。她的世界早已不是他的世界——而这一切,都将在太阳再一次升起前结束。

  ***

  连长安快活极了,胸口仿佛要被抑制不住的欢喜生生撕裂。原来笑容竟是种会传染的疾病,而她早就无药可救。他们歌唱,他们舞蹈,身体随着高低起伏的音调自顾自动起来;真的是……宛若疯狂。

  “生尽欢哪,长安……”扎格尔忽然贴近,小口小口啮噬她的耳垂,用微醺的语气喃喃道,“生尽欢,死何憾?”

  猛地一个激灵,酒意顿时烟消云散,连长安慌忙转过身,伸手掩在他口唇之上:“胡说什么?”她急道,“为什么非要提到‘那个字’呢?”

  扎格尔是真的喝醉了,马奶酒不住烘烤着他的心,两臂间沉甸甸的,舌尖尝到了薄汗的咸味:“哈,为什么不能说?它总会来的,你、我、我们大家谁都躲不过……我从小就看过它许多许多次,长安,你也一样呢!我们自始至终与它共舞,看到亲人死去,生命腐朽,看到我们珍惜的东西一样一样消失,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哪……感谢长生天,当我向‘命运’的镜子凝望之时,看到的不止是自己孤单的反影,还有你,你在我身旁……”

  难道真的是烈酒的缘故?今夜的扎格尔有种说不出的古怪;简直像是有什么东西钻入他眼睛里,住在他舌头上,无论是目光还是话语,都那么锋利清澈,直抵内心。在思考结束之前,连长安已不由伸出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肩膀,将扎格尔结满发辫的头颅揽在自己怀中……周遭众人鼓噪起来,他们拍着手,他们嘻嘻笑——扎格尔也纵声大笑,忽然自火堆旁长身而起,将她抱离地面。

  ——她没有问他想带她去哪里,当然不需要问;无论一千年前抑或一千年后,无论面临这境地的女孩子是美丽还是平凡、是温柔还是泼辣,这种微妙预感她早已生而知之。那个瞬间连长安想要挣扎,却又有另一道更激烈的浪涛涌来,将她的理智彻底卷入深海——她便转回身去,将头埋在他肩上;世间尘嚣砰然落地,星空下只余他与她交叠的心音。

  有如变戏法,一张巨大的火红色毛皮凭空出现,覆在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上。他的手隔着毛皮托住她的身体,在众人的欢呼声里,柔声对她说:“这是极西之地火浣兽的皮,它们生于赤炎之中,以火精为食,死后周身骨肉瞬间化为灰烬,只余皮毛千年不朽……我的塔格丽,娜鲁夏·长安——我扎格尔阿衍选择的‘命运之女’。我将这亲手取来的‘达挈’献予你,你肯不肯拿你的‘未来’与之交换?”

  “扎格尔……”

  “以‘恶魔雪山’和‘死者之眼’为证,以头顶万星之海为证,你肯不肯跟我一道,无比坦诚地度过这一生?我们永不放弃永不绝望,永远看着前方一日一日竭尽全力,无比充实地活下去……当死亡到来之时,既不留下遗憾,也不留下奢望——你愿不愿意,长安?”

  身上的毛皮不沾丝毫野兽的膻气,反有股温暖甜香。仿佛热乎乎的火堆,仿佛扎格尔的体温……驱散过往,驱散寒冷,驱散阴霾;闭锁心灵的果壳炸得四分五裂,外面的阳光辉煌灿烂不可逼视——将她彻底淹没。

  她在毛皮之中、在他怀里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反问:“扎格尔,若我……同意,该如何回答你?”

  “那就说你‘愿意’,说出来!”塔索的双手揽得愈发用力,连长安赫然发现,原来他也很紧张,也许……也许比自己还要紧张——他一紧张起来就忍不住用牙齿轻咬下唇,这让他那张郑重坚定的面庞,显得非常孩子气。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忐忑不安的神情,她却一下子轻松起来,甚至在心里萌生出小小的恶作剧的冲动。她冲他诡秘一笑,只是笑,就是不开口。

  “……长安!”

  他所有的族人、所有的部署都在眯着眼睛看好戏,都在捂着嘴窃窃私语,可她就是不说话——他实在有些着急了。

  “扎格尔……”

  朱唇开启,他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

  “……我会……保护你。如果你需要盾我就变成盾,如果你需要剑我就变成剑……我会一直和你并肩站在一起。”

  扎格尔的双眼猛地睁大。

  ……然后,她再无后话,他木然僵立。

  连长安挑了挑眉,像只促狭的小动物般在他怀中不安地扭动。她努力前倾身子,俯在他耳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笑骂:“我答应了,笨蛋……‘交易’完成,快放我下来,大家都在看呢!”

  扎格尔依旧毫无反应。

  连长安只觉自己浑身上下都要烧着了,她装出最恶狠狠的声音,佯怒道:“快放我下来,呆子!否则我要生气了!”

  扎格尔仿佛这才听闻,骤然爆发大笑;与此同时,连长安只觉身子陡然一轻,整个人便向半空中飞去——扎格尔那无可救药的疯子,竟把她……竟把她抛向空中!飞舞的皮裘遮住了她的眼,星星落了下来,世界天旋地转……

  她再也无法忍耐,尖声叫起来,拼命地挣扎——这时候的连长安还不知道,在草原人的风俗中,低眉顺目决不是美德,没有在新郎脸上抓出两道血槽的新娘可不是好新娘;安安静静和和气气的婚礼更不是值得称赞。

  ——扎格尔努力制服怀中这个凶悍的小东西,在众人的欢笑声中绕开火堆,大踏步向营帐走去。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