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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于是他就落到了这般境地,落到要被一个昏聩的老头子“怜悯”的地步。那股突如其来的温情与善意,实在比杀了他还让他痛苦万分!

  ……阿哈犸再也难以抑制,于夜风中愤怒的咆哮:“滚!”

  “你!你!你!”老头子皮二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震慑,连连倒退数步,才算稳住了脚根;当即也气不打一处来,“我一片诚心诚意,你却不识好歹;难道你真的被……真的被那妖妇的美色惑住了不成?他们都说……他们都说你这些天一见到那妖妇就失魂落魄,我还不信……”

  阿哈犸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他无法克制地再次咆哮出去:“快滚!”

  皮二再退两步,皱巴巴的脸孔上一片惊慌与迷茫。面前这个满身疤痕的大个子似乎突然变了一个人,周身散发的威势几乎要将他压趴下了……可是,不成的,自己来时不就已经下定决心了吗?若他不肯答应,干脆就……否则一旦消息走漏,这三四十条人命,就全都完了。

  哆哆嗦嗦的老头子将手伸入怀中,哆哆嗦嗦拔出一柄弧月短刀——这是那人给他的兵刃,吹毛断发。他双手握定刀柄,几乎是闭着眼睛便直冲了出去!然后……刀锋入肉,那触感从刀柄传上手腕,又从手腕传入脑海——皮二尖叫一声,松开手指,整个身子软倒在地,好半晌,方手足并用连滚带爬地向远处去了。

  ——那兵刃刺过来的时候,阿哈犸没有避也没有让;直面着泠泠寒芒,他甚至想,若这样不明不白死了,也许是种甘美的结局啊……可是,上天还是不肯放过他,刀尖从左侧肩胛下的缝隙间刺入,比心脏的位置堪堪高出一寸。

  ——生与死,命运的温柔与残酷,从来都只有这一点点距离啊……

  ***

  天亮之后,老头子又不见了,阿哈犸有意无意走遍整个队伍,也没有发现他的踪影。奴隶、蛮子、还有塔格丽的汉人护卫,所有人都一如往日安然赶路,并无异状——若不是左肩下持续着烧灼般的痛苦,他甚至都要以为,那只不过是又一个异乡星空下古怪的梦。

  他们离那座矗立在草原上的、孤零零的“恶魔雪山”越发近了。已经能清楚地看见它高耸入云的巍峨山势。虽被称为“雪山”,其实也只有山尖的一点是白色的。而那匈奴人信奉的法力无边的大巫姬,就住在这座山里不为人知的秘境。

  离山脚还有半日路程,天正晌午时,队伍忽然停住了。从前至后,次第传下命令来,只有两个字:“献祭。”阿哈犸注意到,在那一瞬间,几乎所有的奴隶都白了脸色,看来皮二的说辞早已深入人心。

  不过,幸运的是,这一次的“祭品”并非活人,而是始终跟在队伍后面的母牛与羔羊。匈奴人用大车拉来细柴、香料和酒,在地上挖掘深坑,烧起柴堆,然后隔断牛羊的喉管,把热血洒在火焰之中。腥气、香味以及飞腾的灰烬形成一道极粗的黑色烟柱,直插天心——奴隶们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新消息说,这里还不是“恶魔雪山”,只是雪山外围的“死者之眼”——献祭并未结束,只是刚刚开始。

  祭品烧尽的时候,一匹乌骓与一匹胭脂马并辔而来,立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即使在草原上,这也是难得一见的神骏良驹;何况在它们背上,还端坐着一双风神绝逸的英雄美人。

  一股针刺般的剧痛骤然穿透身体,阿哈犸想要转身走避,已然不及——似乎在她面前,他的理智和动作总是无法如常运转,总是棋差一招。

  他们有说有笑,施施然经过他身边;就在他五内俱焚、怀中有如翻江倒海之时,她忽然回过头来,向施舍给路边的野孩子一块点心那样,施舍给他一个笑容:“是你啊,我记得你……你的伤好了吧?”

  无尽沸腾的血涌进他的头顶,刹那仿佛在那一刻化作了永恒。他痴痴呆呆望着她,她则对他痴痴呆呆的神情再次报以笑容,便转回身去,与那高贵的云端之上的塔索继续他们之前的话题:“烟要消失了……真有趣,咱们什么时候能得到答复?”

  “我上次来的时候,等了差不多一整天吧……”塔索用汉话回答,眼波如水,温柔地几乎能将人溺毙其中,“不必着急,我们就快到了。”

  “我着急什么?”她笑道——他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笑,仿佛整个人由内自外亮起,焕然一新,“其实我还希望‘使者’晚点来呢!这一路上无忧无虑,什么都不想,可有多好……多好……对了,扎格尔,我很喜欢昨天晚上你拉的那支曲子啊,让我再听一次,好吗?”

  ——我可有多么痛恨那个曾经的、黄金色的梦啊……可是,如果可以……让我再回去一次,哪怕真的是在梦里……好吗?

  ***

  那一晚,围绕在献祭火堆的余烬前,匈奴人又歌又舞,又弹又唱。不光是塔格丽和她的护卫,就连卑贱的奴隶们也被允许远远围坐,侧耳倾听——甚至因为塔格丽的慈悲,他们还能分到一勺羊奶,还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烧肉。

  胡人的乐舞迥异于中原的丝竹,既不是中正之曲,也并非靡靡之音。黑暗中不知是谁将分到的肉食抛在土里,啐一口吐沫冷冷嗤笑:“群魔乱舞!”阿哈犸虽然同样这般以为,却也隐约觉得,这“群魔乱舞”之中也许真的有某种奇妙的感染力——否则,为什么在人群中心,火光映衬下的她是那般艳丽快活?黑发犹如妖异旋风,双眸里嵌着璀璨星星……

  “……□!”又一个声音响起;又一块羊肉掉落尘埃,上头还踩着一只肮脏的脚。

  附和声随之而来,彼伏此起,就像是商量好的暗号。一只只手松开,一块块肉落下,一双双眼睛直勾勾望过来,统统望着他——如果目光能够化为利箭,他此刻定然已被扎成了刺猬。

  在众人愤怒的瞪视之中,阿哈犸岿然不动。他细细地咀嚼着口中的食物,甚至连肌腱和软骨也全都嚼得粉碎成泥,确定不会浪费一丝一毫之后,方才小心翼翼地咽下去;小心翼翼喝一口羊奶,舔了舔嘴唇。

  ——只有经历过真正“饥渴”的人,只有曾经差一点就把自己的手啃掉的人,才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而迁怒于食物。任何激愤与痛恨,在“生存”二字面前,都卑微犹如腐土。

  带头抛下肉块的那个人在黑暗中“哼”了一声:“怪物,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跟着我们干,要么……死!”

  阿哈犸环顾四周,老头子皮二依然没有出现,说不定他已经被这些人暗地里杀掉了吧?因为他泄露了秘密,因为他没能说服自己……

  “……你们试过了,不是么?”阿哈犸开了口,嗓音宛如破裂的竹笙,“一路上你们已经试过太多次,可我呢?此时还是好端端坐在这里——无谓的话就不必多说了。”

  “我们这么多人,你只有一个;杀不杀得了,试过才知道!”

  阿哈犸依然不为所动,慢条斯理咬着手上的吃食:“要真的能动手,你们还用废话吗?你们根本没把握在不惊动那些蛮子的前提下,灭我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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