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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沉默。

  连长安缓缓垂下眼帘,生怕看他一眼自己便要动摇。只在心底不住念诵:走吧,忘了我吧,难道我拒绝得还不够清楚吗?

  果然,片刻耳中听见扎格尔冰冷冷的声音,“好,我明白了……很好……”

  连长安猛地打了一个寒战,但觉头顶淋了瓢冰水下来,可她依然矗立不动,依然面无表情。

  陈郎中捻须微笑,话语如冰,“小哥明白就好。天涯何处无芳草,人生苦短,何必自寻烦恼?”说罢,他一拽手中绑着连长安双腕的草绳,吩咐道,“别耽搁了,堂里急等着人手用呢。”

  连长安一言不发缓缓转身,刚要迈步,身后扎格尔忽然叫道:“等一下,老爷子!”

  陈郎中满眼都是兴味,“怎的,老夫说得还不够明白吗?”

  “不是的,等一等!”变戏法般,扎格尔脸上铁青的神情瞬间消失,又换回方才生机勃勃满脸喜气的样子。他回头一把扯过旁边那个手持鞭子、看戏看到呆住的胖汉,把他扯到陈郎中跟前。

  “你不是缺人使吗?”他说,脸上挂着大大的非常孩子气的笑容,“放牛牧马,我什么都能干,你买了我去吧!”说着手指那胖汉,“快去拿卖身契来,价钱定低点儿。

  那胖汉显然是认得陈郎中的,苦着一张脸不住分辩,“陈供奉、陈大夫、陈老爷,这家伙是个疯子,莫名其妙地跑来说要自卖自身,可谁买他都不肯。现在又闹这幺蛾子,搅得小人的生意都没法做,您老千万别见怪……”

  “啰唆什么!”扎格尔哪里耐烦听他聒噪?一伸手早就从领子后面拔出那根草标,不由分说地塞进陈郎中手里。也不待人家答应,他已自顾自做了主,“你们一个得人,一个得钱,我看就这么定了!”

  说完,不再理会闲杂人等,他转身来到连长安跟前,与她并肩站在一处,双臂环抱云淡风轻,“你别急,我知道你‘之前’不认得我……不过告诉你,我叫扎格尔,我看上你了,我很喜欢、很喜欢你——现在认得了吧?”

  第三十章血鸢信

  “……够了!你离我远些!”连长安实在忍无可忍,转头向扎格尔咆哮。若不是怕收拾起来太麻烦,她真想把手里抱着的几大包药材通通扣在他脑袋上算了!

  千错万错,她就错在那日不该鬼迷心窍。她也确实没料到,古里古怪的陈郎中竟会当真掏银子把扎格尔给买了回来!到了这间名唤麒麟堂的医馆足有五日,他不住纠缠,她焦头烂额。

  这郎中陈静的确是廷尉府的医官,每日里都要带着侍药的童儿出入几次那栋有着厚厚高墙的神秘府邸。他知道她必然有着她的秘密,否则也不会平白招了个大活人回来——可他却出乎意料的什么都没问,只交代了一大堆血竭红花青黛牛黄之类叫她费心炮制,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趁那陈大夫出门,连长安偷偷翻过他的医书,这些药,要么活血化瘀,要么清热解毒,且数量之大,足够治疗三四十个人了。

  三四十名伤患之中,总不会连一个白莲乱党都没有吧?

  过程虽然彻底脱离了她的计划,但结果却比她想象的还好。偌大的一间麒麟堂里除了几个洒扫小厮朝来夕去之外,只那郎中陈静与他随身的药童二人,一个老一个小,她就不信自己半点儿机会都没有。只是……麻烦的还是那扎格尔。

  想起他,连长安便要苦笑,按理说他与她的重逢,当真是上天安排给她的助力。可……难不成叫她去施美人计?纵然理智判断,这的确是目前身单力薄的自己最可行的方法,但……他若是虚情假意只贪恋她的皮相倒也罢了,话说开来公平交易,那实在也没什么。可他对她……该是有三分真心的吧?想起那一夜扎格尔在身后声嘶力竭的呼喊,想起他竟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认出面目全非的自己,连长安只觉心中一软、心中一痛,这些盘算登时便烟消云散了。

  这世上什么东西都可以拿来交换,包括名声,包括身体,总不过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罢了,可……唯独除了“真心”二字。否则,自己的所作所为与那玉京龙椅上的他,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个扎格尔,总是令她心烦意乱心浮气躁……心乱……如麻。

  陈静安排给扎格尔的工作都是些劈柴担水之类的粗活——特别是担水,也不知为什么,这医馆每天都要用许多水,檐下一排五个大缸清晨装满,当天午夜便空空如也。不过,这个也难不住扎格尔,他有的是力气,一趟一趟从后园的井口走到侧厢房的屋后,他倒不觉得什么,反而是连长安每每隔窗听见他沉重的脚步声,听见他音调怪异却总是兴高采烈的歌谣,手里的戥子便拿捏不住,叮叮当当乱响。

  何况,他一干完活,总是顺理成章地跑来后堂,黏着炮制药材的她,再也不肯走了。

  她对他装聋作哑,没有用。

  她对他怒目而视,还是没有用。

  她直截了当冷着脸告诉他,“你走远些,碍着我做事了!”他便真的走远了——后退小小一步,然后笑着答:“没关系,你做你的,我不烦你。”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但连长安真的觉得,这笑容让她莫名焦躁莫名愤怒,她实在见不得!

  “够了!”于是她向他怒吼,“整日里围着一个女人的裙子转,你羞不羞?”

  这话但凡说给哪个男人听,都要臊掉半张面皮的,可谁料扎格尔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有什么!长安你不知道,其实你这脾性算不得什么。我还记得小时候听赫雅朵说,当年车犁叔叔看上额仑娘的时候,那可是吃了大苦头的。额仑娘那脾气,你不晓得,当真提起鞭子便要见血……啧啧,上次车犁叔叔还给我看他肩膀上的伤呢!”

  看他眉飞色舞讲古,还说什么脾性不算什么云云,倒真把连长安给听愣了。这就是草原?竟有风俗如此……如此不羁的地方?她忽然想起额仑娘说过的“三嫁四子,喜欢谁就和谁在一起”的话,想起那短暂的、和胡商们驱赶牛羊奔行旷野的光阴,但觉一股鲜明的色彩猛地冲散心中阴霾,一时间什么都忘了。她忍不住问:“额仑娘还好吗?”

  扎格尔大喜过望,“长安你终于肯‘认得’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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