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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最好是累得你半死,快点滚回乾清宫去睡大头觉。

  他站在摇篮旁边看了一会儿玄烨,儿子踢踢脚,挣挣手,没醒,嘴里咕哝了两下又继续睡了。

  然后他拉着我的手,在我刚才坐过的椅子上坐下。

  我只好坐在乳母孙氏让出来的位置上。

  这个孙氏果然就是我的知道的那个孙氏——她老公姓曹,她儿子也姓曹,可以预见将来她的孙子曾孙也都姓曹……扯远了。

  不过将来他们曹家会有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生活得非常落魄但是却写了一部伟大著作的名作家——曹雪芹啊。

  皇帝看我注视着乳母出神,握着我的手紧了一下。我急忙回神,自我检讨一下,就算要冷落皇帝也不能做得这么明显呀,好歹他是衣食父母顶头上司。

  “皇上有心事?”

  马上把喜月的话套来用。

  他点点头,但是没有说什么心事。我再问:“能和我说说吗?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替您解解闷……也还可以吧?”

  他耷拉着头,说:“是圈地的事情……”

  圈地?我好像知道……

  满人入关后有干过圈地这事儿。就是满人骑马跑一圈儿,规定时间里绕过的这圈地都归他所有,原来的农民和地主通通也归他给他打工……是条对满人来说优厚无比对汉人来说祸害很深的政策。

  现在还在圈?这都进了北京多少年了,还没圈够啊?

  皇帝看起来很苦恼,我用力想想,他似乎是反对圈地的。但是没有用,下边儿的皇亲宗室啊权贵啊……总之,就是他这个庞大机构的所有满人组合都是吆喝着要圈地的。圈地对他们来说就是正当合法的打劫。汉官们一来没权,二来没胆,谁敢出来说反对圈地,恐怕明天就死无葬身之地。皇帝自己反对圈地没有用,底下人结合成了一块铁板反对他。

  “近畿土地,皆为八旗勋旧所圈,民无恒产,皆赖租种旗地为生……流民南窜,有父母夫妻同缢死者;有先投儿女于河而后自投者;有得钱数百,卖其子者;有刮树皮掘草根而食者;至于僵仆路旁,为乌鸢豺狼食者,又不知其几何矣。”

  他眉头紧皱,手上的力气也不知不觉变大了。握得我的手开始痛。

  不过我没动,也没出声。

  这样的他看起来让人觉得很……很有人味儿。虽然他当皇帝的时间不算长,而且一大半时间都由不得自己作主,政令也都无法上行下达,但是这个人并不是那种只知道自己高高在上的昏庸皇帝,但是废止圈地这件事他办不了。我依稀记得,康熙做了二十来年皇帝之后,才算正式下达了废止令。

  因为明明知道这条法令害民,他却什么也做不了,所以现在才会这么苦闷无助。

  “太后知道这件事吗?”

  “自然知道。”

  “她老人家说什么没有?”

  顺治摇摇头。

  太后当然知道,她老人家怕是没什么事不知道。

  太阳缓缓地落下去,窗纸上有点泛青灰的白色。

  顺治伸过手来把我抱住。

  外面可以听到乌鸦在叫,一声一声很苍凉。

  晚饭他吃得很少,却喝了很多闷酒。

  已经到了下钥的时候,看来他今晚是不会走了。

  玄烨晚饭后精神了好一阵子,我逗着他乐,顺治在一旁瞧着。他没有带折子来,也不再提刚才的话题。

  即使是皇帝,无奈的事情也是一样要经历,一样要忍耐……

  天差不多晚了,我搬出棋盒问他要不要下棋?他说不用。

  卸了首饰和衣裳,又像昨天一样排排坐在床头。

  他揽着我,我靠着他。

  屋里点的香味道很浓郁,闻着就有一种暖饬的感觉。

  眼睛有点发涩,他的手指在我的皮肤上来回轻轻摩挲,有点痒,也很温暖。

  我听见他低声唤我。

  阿蕾。

  他大概也很累,这一唤里面多少低回的说不来的情绪在里面。

  屋里很静,喜月和孙公公他们都远远走开了。

  他真的瘦了许多,手上骨节分明,锁骨也深刻清晰。

  我觉得他的手伸过来的动作很慢……像是穿过了千山万水,走过了无数的难路。

  熏笼里的香气都蒸了出来,让人眼花目眩。唇的温度,手的温度,身体的温度……

  脸上烫得很,屋里有点太热了。

  把厚锦的缎子被揭去一床,扯着剩下一条兜头包着自己。

  他的手从后面伸过来,把我连人带被一起抱着。

  “转过来。”像是哄孩子的口气。

  我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固执地一动不动。

  他的另一只手拿着帕子,替我擦脸。

  出了一层细汗,被子有些潮乎乎地贴在身上。

  我吁了一口气,低声说:“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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