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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不怕。”他还是笑着,脸埋在你的后脖颈里,“唔,痒痒,你这个小毛栗子。”

  “好,太子爷毕竟嫌弃我的头发了!”你咬牙道,作势要爬起来走开。他紧紧箍住:“哎,别走!我没嫌弃你。真的,你有头发也好、没头发也好,我都喜欢你。”不是不肉麻的。你翻个白眼:“你才没头发。”

  “是。”他在你耳边笑,“别走。我喜欢抱着你睡觉。”

  你阖上眼睛,随他抱。这般斗着闲嘴、使着闲气,倒也别有滋味,无怪乎院中的姐妹每每就爱跟院中的客人闹起口角来,客人也不气、姐妹们也不收敛,自有它的道理在。

  只恨伯巍破坏气氛,俯在枕上轻道:“小家伙,什么时候我们生个孩子呢?”

  你眼睛睁开,黑漆漆瞳孔望着帐边流苏。跟你生孩子?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真的知道这代表着多大的责任?

  “父王、母后那里……总要去拜见、抹开面子罢?总不能一世不打交道了。”你道。

  他默然许久,知道你说得有理,终不能永远回避下去,便涩声道:“也是,快过年了,那时候总要见面的,还不如先见一次。省得在席上僵住,给别人看了不像。”

  你适时的抖一下:“不过,我不敢进宫……”

  “不进不进。”他马上道,“当然不能这么让你进去!嗯,这样吧,父王会去行宫暂驻,我带你去。不是正经宫里,行事都比较方便些。而且,我一定不会离开你!你放心,绝对、绝对,不会再出事了!”

  他双臂保护着你。你背着他笑:这双手臂有多大力量呢?他自己如果不知道的话,你就替他检验吧。看看他能为你走多远。

  守一峰与色冷峰相临,比色冷峰更见高些,景色奇丽,其好处倒不止在山景:他左手一条瀑云江、右手一条清玉河。瀑云江是出了名的水急沙浊、奔腾难驯,清玉江却是出了名的婉转秀致、潺潺如玉。而这守一峰,正扼守在瀑云江最急、清玉江最秀、而两水又最最靠近的一段,左见巨浪扑天、右揽秀色绕槛,怎教人不拍案称绝?无怪乎历代在这里登临吟咏的人不绝于途。直到王在这里建了行馆,闲常人等是不能上来了,如此美景终付王家独占。再有爱景如好色之徒,也只能在左近山峰望屠门而嚼,偶尔艳羡的瞥着守一峰上峻岩密树间露出来的行宫一角,王家的威仪更深入人心。

  此时冬已深了,寒意不再那么小心翼翼、细声碎气的阴着来,只管透明透亮大马金刀的坐下江山,有的叶子还没来得及发黄、凋落,就冻住了,像天空一样呈现出琉璃般的质感,好像轻轻一叩就会碎了似的。清玉河已经结冰,成了长长一条宁静的水晶镜,河水在冰层下依然流淌,深夜静聆,可以听到玲仃的玉声,那是水流在河底与冰层间流过时拂出的声响;另一边,永不结冰的瀑云江依然滔天的奔流,比一年中的任何时候都更凛冽,像乱世中的孤直将军,须子一抖:“驾长车哇——”浑黄大浪往上打,水珠抛出去,阳光下呈现出白色,冬日的阳光弱了,于是这白色都显出苍茫样子。

  伯巍带你去,一路大约早已说好了,没有什么留难,通报的人一道道门趋进去通报,你们进了花厅。

  炉火烧得很旺,室内暖如暮春,舒适得叫人不想思考。四边都是透明墙,外面的景色可以一览无余,但墙前又层层装饰了真假花叶,以含蓄色泽的翠玉雕成的叶子、和妩媚珊瑚攒成的桃花,巧妙与万年青、兰蕙交织在一起,假花叶分明有真姿色、真花叶又洒着精工的金银粉,相映如幻。外面人受了它们的遮掩,不容易看见里面;而对于坐在里面的人来说,墙外的远近冬景,从花叶之间露出来,肃杀之气大减,也成了妙手的奇画一般。

  席已摆好,王还没来。伯巍先拉你坐了,便听“哈哈”大笑,王踱进来。你再有思想准备,乍听他的声音,还是身子颤一下,像一只小动物遇见命中的宿敌。伯巍站起来,向父亲行礼,顺便护你在身后。王手压一压、叫他归座,还是笑着:“臭小子!这么久都不来了。就是个女人,值得跟爹翻脸?”

  你一直不知道互为情敌的两父子见了面该怎么谈,现在知道了:原来就跟谈一个花瓶、一只扳指那么谈。

  伯巍喉咙里咕噜了一声,想说你不只是“这么个女人”而已。但上头坐着的那个毕竟是父亲、又是一国之君,总不好太过计较的,何况王这句话虽然糙点儿,话中已有求和之意,故伯巍咕噜这么一声之后,就没反驳什么。

  王叹道:“你这小子,毛还没长齐,心眼儿就见长了。前几天,忽然送上那个请折,非要立个保林,说是小郡爷的义妹,我当时就奇怪,什么时候听说南家小子有个义妹?不过你已经快要弱冠,纳几个女人应该有主见,就没找你麻烦,盖了印、随你去。后来就听说民扉里走了人。你一边想办法偷她、一边就安排好了立册的事?还真有出息!早知你对这毛丫头这等看重,你就直接问我讨好了,难道我不给你么?”

  伯巍红着脸,怪别扭的把脖颈拧了拧,还是不说话,但他和王之间的气氛已经缓和了。到底是父子,你想。他们是父子,你只是个外人。

  你一个字都没有发出来。王开始跟伯巍聊他的童年,说某个秋天的围猎、小小阿威第一次射到的猎物、还有父亲赐给他的弓。伯巍的眼睛温柔起来,酒一次次倾空、又斟上,室内气氛其乐融融,贴在墙外的冬景画图简直像要化了,伯巍要小解,暂时离席。

  王倾身向你,瞳孔眯起来,像根针:“其实,从第一眼起,我就觉得像在哪里见过你。”

  你欠欠身。

  “当时我以为你是连波。但,不,你不是她。你怎么会是她?”王笑起来,“那个人,我知道哪里也找不到了,除非我愿意死,并且她愿意等我。但是我们当然是不愿意的。天底下这样的事太多了。不是什么无奈,只是不愿意罢了,所以活该承受后果。你听得懂吗?奇怪,我觉得你什么都懂。所以我愿意跟你谈谈连波。她像南边很远的海洋,你像海中结出来的盐,雪一样白、毒药一样苦,涛声隐隐藏在里面——我是见过你的。这样冰冷嘲笑的眼睛!”

  你的手放在案上,疼痛,蜷曲又松开。星芒如幻象一般闪现、而后消散。

  “果然是你!”王豁然起立,“八年前我没认出你像连波。八年后,我居然没认出是你!”

  你的喉咙像当年那样沉默而干涸。八年,当中只有八年吗?那一日,你怀着磐石般坚定的心意给他下了复仇的预告,而后经过多少挣扎、矛盾又反覆,终于还是回来。是神的意志,神决定这个男人应该接受复仇,所以你注定成为兵刃,除非……

  你在心中下了个决定。

  “遇龙则开,遇桥则鸣是吗?”王饶有兴趣的问,“现在你会说话了?呵,阿威是桥?他在新年是不是碰见了你,于是你会说话,并且迷住了他?来,再说一句话我听听!我想再听一遍你的声音。很多次我想像你如果还活着、并且会说话,应该是什么声音。但我记得上次见面你的声音完全超过我的想像。”

  你的手仍放在案上,额前几绺刘海滑下来、遮着眼睛。你开口。

  并不甜美。如果说,你刚开始获得声音时,它还算是优质,有点儿可以被夸奖成黄鹂或者琴弦、这一类的东西,但几次大病、几次豁出身体的极限,它早已受损,一直也没有养回来。所以现在你的嗓音稍微带点沙哑,底质虽然还是好的,听得出金玉的光泽,但这份光泽总是如经年的瓷器般淡下去了,有点儿像是小男生,中性的意思,无论怎么说都不属于莺啭燕啼的美丽女声。

  你用这样的嗓音,说的是:“我是太子的人。”

  “太子是闽国的太子,我是闽国的王。”他笑起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你知道‘臣’是什么意思吗?古代就是奴隶。现在不是还有些人被罚作‘隶臣妾’吗?男犯女犯,罚作男奴女奴——所以,你看,我要纠正一下,你们都是我的人。是我的奴隶。”

  他总是喜欢用这么沾沾自喜的腔调,发表一大篇言论,而且论证过程居然还不能算错。你没有理会,只是道:“如果有一种赌注,证明您是错的呢?”

  他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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