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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很快,吴三爷就这么定了罪、抄了家,家产大部分用来雇车雇马、运粮运米,运到的粮米交给寺里熬成粥,舍给城中百姓们。众百姓领粥时谢一声菩萨、谢一声君王,感恩戴德不尽。听说这都是叶缔的主意,看来效果不错。

  这一案株连倒不广,稍微端掉了几个有关联的商人和小官,“花深似海”完全没有牵涉,基本上的客人也都安然无恙。妈妈和采霓两个,脸上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单只老夏稍露点儿慌乱,倒也掩饰得过。你也就不说什么,多留个心眼看着罢了。

  一个月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大伙儿紧着做生意、排节目,转眼就过去了。眼前便是年节,说不得家家迎新、户户挂彩,街头爆竹盈耳,巷尾管弦相和,鲜衣少年们抢占各处空地比赛风筝、轮车、药线,儿童奔跑,妇女谈笑,好生热闹。盈达湖边挨挨挤挤搭满了店铺,卖头面的、卖冠梳的、卖领抹的、卖珍玩的,真的假的,琳琅满目。小贩钻来钻去提瓶卖茶;“打拍婆婆”头上插着三朵大纸花,一面唱,一面敲盏,掇头儿拍板,叫卖着香糖异物;赁脚力的牵着小骡子殷勤守在口儿上;算卦和卖酸文的先生们各自招徕着主顾。有的说书的、卖唱的,已经唱起来了,小摊位前两圈三圈的都挤了些人。“花深似海”的舞台上却帘幔深垂,妈妈领着众姑娘们在后头,描眉画眼,整理衣裙钗环,必要事事都妥贴了,外头人气也聚集得更旺些,才开帘献艺。

  虽然姑娘们常跟达官贵人们周旋,但在这么要紧时候、繁华地方,对这么大的场子唱演,还是头一回,有一个刚升上“长三”的姑娘吃不消了,悄悄儿找到宝巾,陪笑道:“姐姐,我怕了。要不你替我那场?我腿儿软,实在不敢上。”金琥在旁边,耳朵里刮到一点话儿,大声问:“什么?什么替什么?”喊得连妈妈都听见了,过来问怎么回事。那姑娘怯生生又说了一遍,嗫嚅道:“不是不想挣这个脸,实在腿不争气,都软了……”妈妈含笑道:“各人有各人的衣裳位置,练了这么多遍,怎么替呢?”极亲切的捧着她脸道:“你不是凭自己的本事升到这个位置,一路过来了吗?‘花深似海’能有多大能耐,你就有多大能耐。这有什么信不过,要软了腿的?嗯?”那姑娘垂着眼睛,还在犹豫。妈妈右手“啪”一记大耳光就狠狠招呼了上去,脸上还是亲切的笑着,口里冷冷道:“你要再犯贱骨头,闹别扭,给人找麻烦,就不妨想想这记耳光。嗯?”笑里是有把刀子。姑娘再不敢说话,捂着脸冲到旁边去净面补妆了。众人也都吓一跳,再没什么闲言闲语,各自麻利了手脚作准备,秩序井然。

  出名戏班子大铙大钹的在新搭彩台上舞弄起“小破台”,杀鸡放炮求吉祥,将要开演了,“花深似海”的台子上还没动静。唱花鼓的草台班子“得儿得儿”敲起来了,“花深似海”的台子上仍然没有动静。

  有的浪荡子弟不耐烦了,哨叫道:“兀的午时都过了,怎么还不放一台娇滴滴的小娘子出来。莫非画张纸上的烧饼叫我们吃么?”

  这种怪叫激起的最普遍回应是一个白眼:啊呀,王上下令请她们来演的,难道好这么容易就变成纸上的烧饼么?王上既然能为百姓杀了奸商、还在寺庙舍粥给大家喝,难道好意思在大过年的时候叫大伙儿吃个玩笑么?

  可是帘幕垂着,老不打开,疑虑就悄悄蔓延了。听说王上本来对这些婊子们就不是很待见呢。又听说,朝中的清正势力——力主给大伙儿舍粥的叶缔大人就是其中的一位——对这件事也很不赞成呢!眼看戏台上的“加官”跳完,都要跳“财神”了,这边还没动静,难道叶大人他们仗着这次案子有功,到王上那边进言,把“花深似海”的堂会给取消了么?

  台上又安静片刻,隐隐有了丝竹声,仿佛是风清云淡、天气正和融,一群小姑娘上来,笑得那么甜,身上是鲜妍装束,妆扮成芳草与鲜花。她们快快乐乐舞完一圈,台前台后错落蹲开,轻轻摇曳,台上就成了一片美丽芳草地,单等着佳人出现。

  然而佳人没有出现,恶风先来了。锣钹敲响,一伙身裹罡风纹黑底披风的小子,呼啸而出,肆意打旋,吹得花折草萎,只便宜了他们带出的一群灰白雪纹饰的小人儿,三三两两,填补台上空出来的间隙。罡风小子们都下去了,她们覆在残花剩草上,凝滞不去。

  箫声在此刻响起,完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似的,还是那样天真优美。琵琶声追着来,也是天真,那么奔放。你和紫宛相偕出场,一个绛红轻衫,一个烟蓝小斗篷,也许是姐妹、朋友、彼此作了亲切的陪伴,同来玩景。她往台侧一倚,轻起纶音,你在台中回眸,翘唇和箫;她在台中回旋,作琵琶舞,你在台左留连,成飞天姿。

  少有人试过这么样子亦奏亦歌、亦歌亦舞的。持着乐器在台上走动,笑着、奏着、翻转着身体,你舞时有她,她歌时有你。你们的动作和乐音巧妙应和,似生长良好的一朵绣球花,天然饱满精美。

  这是愉悦的开场:“清夜辽远江湖风,座前似见梅花雪。隔院隐冰迹,分帘呈玉列。”可锣钹再响时,灰白色残雪们不怀好意的抖动她们双臂,整个景色亮出了不祥的圈套,罡风小子们再次一啸而出,冲着你们、乱了你们、分散了你们。你们一次次试图重新携起手来,却一次次被逼得再度分开。他们手中扯出那么多黑色与白色的长长帛带,织成蛛网,终于隔绝了你们。

  “凭寒飙,任华霜,芳情冷澈。纵然香薄命,料东君,不应抛撇。如何转侧,将绮貌晶颜,伤成屑。”这正演绎着你们的别离。

  罡风悄然隐退,花草早已避入地面,台上只剩灰白的罗网,疏的地方那么疏,密的地方却又那么密。你们无路可逃。

  它们裹上来了,紫宛像条柳枝一样的摆动,却没有办法挣脱。你转动四肢,躲开这条、还有那条;推开那条,还有另一条。你终于愤怒一挣、将斗篷甩给它们缠去,让你一个身子挣出来,竟是南方蛮族小凶神的装扮,玉色短打、莲纹边饰,露出光致致双臂双腿,套着一个个金圈,那裸着的足裸上又别系了两环金铃,分明是个摩合罗孩儿〔注〕,看着那样可爱,影子里早已历魔历劫。

  满台雪魅见着你仿佛都怕了,虚抖着带子,近不得你的身。紫宛却没有挣出来。被重重的白帛缠绕在里面,她与她的轻衫,从踵至胸一重重裹紧。她成了那么修长、那么纤美的一条影子,像是可以将双手抱上她的腰、轻轻将她折断似的。你在前头跳跃跌扑、她在后头原地辗转,风声迷住你们的眼睛、帛带遮住你们的视线,你们寻不见彼此。

  间奏中,帛带渐渐束上她的肩项、脖颈和头颅,连她高举的双臂,终于都不能免。挣扎的姿势绝望若无骨。你回环的脚步仿佛狂喜,这喜气全无来由,于是都成了惶恐与痴狂,像失了母亲的孩子大把去寻糖来填进嘴里,越来越甜,且吞且笑,每一个笑容都叫爱你的人心碎。

  你的动作忽然停止。

  音乐也仿佛停了,淡如浅浅阴天的月光,帛带都飘落地下。紫苑仍在后面苍白着扭动,如一株残柳、一条伤心的蛇。你用奇异的姿态聆听。

  音乐渐渐变暧。是谁在后台轻轻的合声曼歌?“朱册空有恩千言,茅歌终望春三阙。”你的足尖滑动,紫宛的手臂与腰肢也变得柔和。身披青绿披风的新精灵们跃进场中,一旋、再一旋,每一旋都是快乐与和善的气息,教那些灰白的雪魅都悄悄溜了下去,草儿花儿都重新绽开笑靥。“紫砚赖卿研,明笺烛未灭。”紫宛身上的束带一点点滑下去,露出双唇来唱道:“诗中辞,墨里痕,与人细阅。”你一边吹箫为她应和,一边悄悄拿眼角溜着台下:某个人,他还没来?

  不,你要找的不是叶缔。在这样重要的日子里,他必定和家人在一起;就算来了,又怎么会是单身——若真是单身,那恐怕就是执行公职、勘察来的。他这么严肃的一位官员,若到青楼的台子前勘察,实在也不是什么好事。因此,不管是出于何种考量,你都不想看见他。

  你期待的人,是小郡爷。

  他要是露一下脸,你对未来日子的把握,又会多上三分,可他怎么老不来呢?

  紫宛已经快从绷带般的帛带中完全挣脱出来了。帛带内侧的秘密设计,叫她身上添了层闪闪金粉,激起台下一片激赏惊叹。“多少踌躇事,待回首,云关明彻。”音流奔淌,绿风的精灵聚拢来,把你困在当中,要替你换装。你从它们披风的缝隙中最后往外望一眼,正见到对面、专替贵宾搭建的看楼里,黑衣侍卫“嗒嗒嗒”跑了进去。屏风支起来。两个人走到正中落座,其中一个白袍似云。

  你安心的、把唇角稍许扬起来一点,任精灵们把你围在了里面。

  看台上,小郡爷向身边的人微倾一下身子,含笑埋怨:“出来那么晚,看你的词都快唱完了。”

  那人年纪也不大,着件湖色绣枝梅纹的缎绵袍,外罩石青色缎绣如意云纹貂领坎肩,面庞端正,眉宇间很有点挺拔的样子,听小郡爷这么埋怨,怪委屈的把手一抬:“纵然今儿爹不拘着我,我娘那里不要应酬吗?到现在能溜出来,都算是好的,前几年何曾出来过?都是你给我出了难题,还敢说!”

  小郡爷笑:“你自己不想么?只管赖我。”那人张开嘴,却忘了回答,望着前面,轻轻吸进一口气。

  台上,精灵们散开,紫苑全身洒着金粉,给夕阳照透,而你披了一袭羽裳,轻得全无份量的样子,点点银粉闪烁,四周山顶的积雪映着夕照,你像是从那里来,偎进紫苑身边,随时都能融化。

  “……苍天不负,合众且欣然,怡年节。”愉快的音调重复又重复。小郡爷闲闲往后一靠,与那人一起欣赏,直到乐曲进入尾声,才低声道:“这孩子很有天份吧?可惜她们这样的人,命都不好。要不要待会儿去见见?”

  那人旁边一个四、五十岁的下人紧张上前一步:“爷!”还瞪了小郡爷一眼。那人竖起手掌止住他:“我对民间疾苦所知甚少。南小郡爷的提议,是从这角度出发,于大道不曾有违。”然后把头埋向小郡爷,嘟囔道:“可你想想,我能去那里吗?给人看见……”

  “我能悄悄儿进去的地方,大约你也去得。”小郡爷也是很低声的回答,胸有成竹的笑,停顿片刻,又搔搔脑袋,“当然,我也有点怕。你要是说不行,那就算了。”

  那人略有些讪讪的一笑,想了想:“行。我跟你去看看。”

  他们的事,你反正不明了,待这一场节目结束,就和紫宛一起退到后台去了。采霓带头上来向你们祝贺。台下的喝彩声,隔着帘幔,一浪一浪传进来。你笑笑,说要小解,溜开了。结果等小郡爷他们来时,任谁也找不到你。

  当然,你一个小孩子,也逃不到哪里去,左右是哪个角落里猫着哪。但身为青楼里受客人待见的孩子,一句交代也不打、就随便猫了出去,总是不像话。妈妈接待小郡爷时,就极是抱歉的样子,亲手捧茶奉给他,口中谢罪不迭。

  小郡爷微皱了皱眉,但还是笑道:“只是听这首词唱得好,歌喉为文章添了光彩,所以过来赞扬一句,倒不为别的,你先将紫姑娘请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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