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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


  宁安宫笼罩在一片令人窒闷的死寂中。

  空气中有种铁锈般的沉厚气味,太医们在帘幕后穿进穿出,不时窃窃低语,宫女们端着金盆,进去时是清水,出来时是血水。

  天盛帝面沉如水,坐在外殿,手里拿着本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凤夫人已经回天乏术,那么重的一撞,她没对自己留后手,太医说她早就该故去,却一直奄奄一息坚持着,他明白她是在等凤知微,也命太监立即去传,心中却不抱希望——天盛皇宫进出手续繁琐,每重宫门都会仔细盘查,这一来一回极其耗费时间,还要去找凤知微,就算凤知微现在已经赶到宫门外等候,只怕也已经来不及。

  她这样熬煎着,何必?

  “陛下……”太医正匆匆迈出帘幕,“怕是……不成了……”

  天盛帝心中一沉。

  她终究是没等着!

  “陛下!”有内侍闪进来,不敢大声,低声相唤,天盛帝不耐烦的抬眼,正要发怒,却听内侍低低说了几句。

  天盛帝眉毛一动,放下书。

  “已经来了?这么快?”

  随即又惊讶的道,“连闯六道宫门!”

  “明缨后继有人啊……”天盛帝想起那日金殿之上那个掷杯斗诗的女子,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喜,扬声道,“快宣!”

  人影一闪,殿门前出现长发黑裙的女子。

  她似乎有些气急,微微喘息,额头上有细细的汗,在门槛前半边的日影里闪着微光。

  她快步过来,每一步,脸色便白一分。

  “你来了。”天盛帝坐在榻上,脸色怆然,“去看看她吧。”

  凤知微听见这一句,心中一松,险些瞬间瘫软在地,她狂奔回京,一路早已耗尽体力,又连闯六重宫门,早已强弩之末。

  此时却还不是倒下的时候,她挣扎着,二话不说给天盛帝磕了个头,转身就对内殿走。

  天盛帝带点欣慰的看着她背影,此时的凤知微越像秋明缨,他越安心。

  凤知微直奔内殿,其余人都已避了出去。

  凤夫人头上搭着白巾,遮住了伤口,直直望着殿顶,眼神已将涣散。

  “娘!”

  凤知微一个扑跪,扑到榻前。

  凤夫人将要游离的眼神,听见那声呼唤,瞬间亮了亮,她挣扎着转过眼,去摸索凤知微的手。

  “你……果然来了……”她声若游丝,唇角微微掠出一抹笑,“……我差点……等不及……”

  凤知微闭上眼,紧抓着她的手,梦游般轻轻道:“我不会让你白等……我来了……”

  她伸手,轻轻掀开凤夫人头上白布,凤夫人无力阻止她,露出一个凄婉的笑容。

  凤知微一眨不眨,望着那个血肉模糊的狰狞伤口,将那凄迷血色一点点看进眼底,看进心底,看进永生注定不会磨灭的记忆里。

  她要记住娘此刻的伤口,如同记住这个森凉皇朝所给予他们母子的一切,记住这十六年艰辛忍辱苦痛挣扎,记住在她以为一切都将好转,她终可以让母亲悠游下半生的时刻,有人狠狠将她和她的亲人,从梦想的云端推落。

  她要记住这世事多苦,如这伤口血肉翻覆,这割裂的血肉从此长在她的心底,随时光荏苒而日久深刻,永不愈合。

  珠帘一掀,天盛帝跟了进来,他终究还是不放心。

  凤夫人不说话,凤知微也不说话,她闭着眼,感受着娘的手指,在自己掌心画的字。

  那手指无力而轻微,绵软几不成字,刻下的却是她一生里最重的烙痕,不在血肉中,体肤间,却在灵魂里,梦魇内。

  “知微。”天盛帝眼光转开,避开那个惊心的伤口,神情温和而悲悯,“你要节哀……”

  凤知微听着这和蔼的语气,唇角露出一丝森然的笑,她看着凤夫人突然有些急切的眼神,安抚的捏捏她的手指。

  娘,您放心,我明白。

  她转过头去,已经换了一脸感激的哀切,“陛下……”

  凤夫人手指动了动,捏着她的手,努力往天盛帝方向凑,凤知微犹豫着,抿着唇,有点怯怯的看着天盛帝。

  这母女二人的神情和动作,看得天盛帝心中一热,赶忙上前一步,接住了凤夫人递过来的凤知微的手。

  他将凤知微的手接在掌心,一触即放,随即沉声道:“知微,你母亲于国有功,那许多年朕亏负于她,如今朕补偿在你身上,从今后,朕封你为长缨郡主,也将你当女儿看待……你……放心……”

  凤知微眼泪,无声流了满脸。

  “臣女谢恩!”她重重跪伏在天盛帝脚下。

  手指抠在金砖缝里,无声无息用力,再无声无息裂开,鲜血缓缓浸润而出,流进接缝,那里有一片暗色的痕迹,是不久前凤夫人流出的血。

  她在那样裂心的痛里,无限孺慕的仰头看着天盛帝,直如看着自己的父亲。

  天盛帝想着这孩子身世堪怜,从此后就是彻头彻尾的孤儿,心中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凤知微却已跪在地上转了个身,转向看着这一切,唇角微微弯起的凤夫人。

  凤夫人是在笑。

  知微呵……她的知微。

  从来都是她为之费尽苦心保护珍惜的女儿。

  无论多么悲愤欲狂,无论多么伤心欲绝,无论被怎样的苦痛压得欲待奋起崩毁,她依旧清醒明智,永远做着最正确的抉择,哪怕这抉择需要她用尽全身力气,哪怕她努力的收束那恨,收束得浑身骨节都在格格作响。

  她看见她灼灼仇恨,化作那眸底浓得化不开的血色,看见她无尽愧悔,在内心里翻涌激荡生灭不休,看见她着黑裙,骑黑马,驰骋在天盛万里疆域之上,手中长刀如雪,划裂一个时代的富盛繁荣。

  她浅笑着,满足的让自己飘起,这人间太过沉重,她再经不起一点尘埃的压迫。

  这一生苦心绸缪,这一生强自隐忍,都为等待这最后的决然结束,来成就悍然的开始,等着那一抹黄昏地平线,沉了谁家的皇朝旗帜。

  她累了,以后的事,就交给继续行走的人们吧。

  终可含笑归去,坦然去见他。

  哦不……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她将自己按沉了几分,挣扎着睁开眼,示意女儿凑近来。

  凤知微将满是泪痕的脸,凑向她的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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