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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铜镜中的那个少女对着她冷冷一笑,那笑容里的嘲讽之意像锥子一般刺进了她的心中。连那虚无的人儿都清楚知道,这世上最荒唐的奢念也莫过于此了。神佛虽慈悲无边,若是得知,只怕也会掩口胡卢,嗤之以鼻。

  阿宝伸出了手去,掩住了镜中人嘲笑的嘴脸,默默低下了头去。良久忽闻身后有人唤道:“娘娘?”阿宝登时惊觉过来,回头只见是一个年少的黄门,便分派在自己宫中,这几日也有见他在眼前走动的时候,却不知他是几时进来的。阿宝放下了手,狐疑问道:“你有何事?”那小黄门微笑道:“奴婢名叫常安,是娘娘的近侍。殿下遣奴婢过来看看娘娘。”阿宝未及细想,心中竟已是一片压抑不住的喜乐,微微笑问道:“殿下有何事?”那常安笑道:“无事。殿下只是向娘娘问个安,顺带让奴婢上奏娘娘得知,娘娘的家人,都安好。”阿宝的笑容慢慢僵在了脸上,上下仔细打量了他良久,方回过神来颤声问道:“你在说什么?”常安笑道:“殿下知道娘娘心思谨慎,特特叫奴婢带了封信过来,还要劳动娘娘金目御览。”说罢从袖管中抽出了一封用函套封好的书信,交到了阿宝手中。阿宝迟疑接过,抖着手三四次才打开了封套,展信一看,其上只有数字:小王楷恭请东宫侧妃顾氏金安。却果真是赵王的手书,后面加了私印,并非用朱,却是用墨,就如事前约定好的一样。

  常安默默打量了一眼阿宝,笑问道:“娘娘可看仔细了?”阿宝半晌方点头道:“是五殿下的亲笔。”常安笑着从她手指间将信纸取回,从新封入了函套中。转身走到烛台前,揭下灯罩,连着那函套一并就火,眼看着烧尽了,方回头道:“娘娘看清楚了就好。殿下说他素来疏于问安,还请娘娘见谅。”阿宝勉强展唇一笑道:“王爷这是折杀妾了。”常安笑道:“娘娘的话,奴婢自然也会转达给殿下。殿下还有一事,想请娘娘示下。”阿宝默了半日,低声道:“王爷有何事要吩咐?公公明说便是。”常安道:“也无甚大事,不过是从八月十五到今日,这前前后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殿下还未曾全然想明白。太子殿下可曾跟娘娘说过些什么,或者娘娘都知道些什么,殿下还要请娘娘赐教。”

  阿宝的手突然不可止遏地震了一下,她回转头去望那突突跃动的烛火,因为没了灯罩,只是亮得刺目锥心。一滴殷红烛泪突然滑了下来,被阻在了烛台上,又慢慢凝成了泪冢。她却没由来的想起了太子的那双眼睛,亦是两簇灼灼的火苗,略一近前,便烫得人生疼。可是他的泪水却是冰冷的,就跟他的一双手一样。阿宝掉过头,轻轻道:“那就烦请公公将妾的话回奏给王爷吧。”常和笑道:“这个殿下也嘱咐了,怕是奴婢脑袋不灵光,口齿也笨拙,倘或是会错了娘娘的意,或是说得不清爽,岂不负了娘娘的一片心?还是烦请娘娘赐下墨宝,殿下亦是感激不尽。”阿宝自然明白赵王的心思,此时心中冷冷一晒,亦没有委蛇多言,只道:“殿下的话,妾自当遵从。只是怕太子一时如果要过来,撞见了岂非大事?”常安笑道:“娘娘只管放心便是,太子殿下今晚不在殿内。”阿宝闻言,却是愣住了,忙问道:“太子去了何处?”常安道:“这奴婢便不清楚了,还想来请教娘娘呢。”阿宝叹了口气道:“既如此,你来研墨吧。”常安忙拖笔铺纸,眼看着阿宝执笔,顷刻便写满了两三页信笺,未及晾干便匆匆封好,嘱咐道:“万万要仔细,若是教人抄了出来,那就是死罪。”

  常安将那信函细细收入怀内,道:“这个奴婢省得。”说着又另摸出了一个纸包,交与了阿宝。阿宝隔纸一捻,心中突的一跳,猛抬头瞪着他咬牙问道:“这是什么东西?”常安笑道:“娘娘放心,殿下一向仁孝,怎敢起这大逆不道的念头?这药是殿下孝敬娘娘的,请娘娘日常服用。”说罢倒拈起妆台上的一点油金簪,道:“一次挑一个簪头的量,用水送下便可。”阿宝狐疑抬首,道:“我身上并没有病,这是什么药?”常安瞥了她一眼,仍是带着那抹温吞笑意,慢条斯理道:“殿下知道太子殿下如今宠爱娘娘,只是怕长此以往,日后保不定娘娘有身子不方便的时候,岂不要防事?服了这药,便不必忧心了。”阿宝思想了半日,方明白过来赵王是怕自己将来怀娠变心,淡淡笑道:“王爷想得周全,妾先在此处谢过王爷的厚意。”说罢接下了那药包,收入了妆奁内。常安躬身道:“娘娘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奴婢便先告退了。”阿宝隔了半日方点头道:“你去吧。”常安走之前却是下死劲又打量了她一眼,只见她右边的蛾眉如蝴蝶的触须一般,轻轻的轩了一下,然后静了下来,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庞就如同月下开出的一朵白色昙花。

  定权却果如那常安所说,此日并不在延祚宫内。王慎虽极力不解缘何太子年纪愈长,行事举止比较起幼时来却愈加古怪。却终也没有办法,只得趁着定权向皇帝请旨,道是要出宫料理府中事宜的当口,打点好了刑部大狱上下一干人等,此后便是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只捡要紧话说,切莫逗留过久,若叫陛下发觉,便是大为不妥云云。定权却脾气甚好,一一应承了下来。午时回到府中,也不及再听周午一通哭天抢地,从九天神佛谢到列祖列宗的啰嗦,只是一叠声吩咐将先前派出去查探许昌平家世的那个侍从又叫了出来,嘱托他道:“你这就带几个人再去一趟岳州。孤让周总管从帐上支一万银子给你们,去将那个许昌平的一家老小找个妥当地方,好好安置起来。然后派个人回来报个信,你便不要回来了,守在那里好生看住了他们,然后等着孤的旨意,再做行事吧。”那侍从连忙答应了一声,方欲转身退出,便闻定权又问道:“站下,你想好此事要怎么办了么?”那侍从回道:“岳州的郡守乃是将军故旧,有了父母官相帮,此事却又有何难?”定权皱眉道:“孤就是要你记住了,此事万万不可惊动当地的官府。你们的行迹举动,也万万不能传到顾大人的耳朵里。倘若是办砸了,你们也不必回来见我了,听明白了么?”那侍从细细想了片刻,方答应道:“属下谨遵殿下旨意。”定权这才点了点头,道:“辛苦你了,此事办好,孤去跟兵部说,调你入禁军,先从百户做起吧。”那侍从赶忙下拜道:“谢殿下!”定权挥手道:“你去安排好人手,把银子领到,今日便上路吧。”

  眼看着他出去,这才又唤过了周午,未待他开口哭诉,便道:“这几日的事情,想必你们也听说了。陛下的旨意,孤即日便要移宫。良娣她们自然是要跟着去的,她们的事情,就烦你先整顿安排妥当。另有几个素来得用的人,孤想着要把他们调入东宫卫,日后有了事,到底是故人用得安心。”说到此处,顿了一下,方望着窗外道:“至于你,原本便是宫里出来的,孤会向皇上请旨,若皇上恩准,让你接着做延祚宫的总管黄门,那自然是孤求之不得的事情。只是孤担心,延祚宫上下都会换成陛下的人,留不留你,孤却是做不了主了。若是如此,你也不必再搅和进来了,拿点养老银子,回家去吧。你跟孤一场,别的什么没得到,总也得叫你有个善终。”

  那周午被这番话说得半晌没了言语,许久方哭道:“老奴本是无用之人,怎敢奢求什么总管的位子?只要能留在殿下身边端茶递水,才算是老奴的善终。”定权淡淡一笑,道:“你也并不是个糊涂人,怎么尽说这些糊涂话。去吧,都去吧,孤歇息片刻,还要再去见一个糊涂人。”

  王慎使人同刑部狱官招呼的时候,并未说明来人便是太子。当然一干精明人等皆是心知肚明,是以此日戌时,当一顶小轿悄悄停在刑部大牢的后墙外,从轿上下来一个身披麾衣,头罩风兜,却是衣着寻常的年轻公子时,那狱官嘴上虽不说,行动举止仍是恭谨到了十二分。小心翼翼引着他穿门过户,待到真的进到牢狱深处,又生怕两旁景象,狱中晦气触得他不快。几次欲要开口,见他面色,皆又生生咽了回去。

  走了半晌,方来到了关押张陆正的狱门前,定权侧首低声下令道:“把锁打开。”那狱官迟疑道:“大人,这个没有陛下的旨意,下官是绝不敢开门的。”那厢里张陆正听见外面的言语,起身一看,却登时呆愣住了。定权只向他轻轻点了点头,又对那狱官道:“不开门也罢,那便烦请大人暂且回避,我有几句话要单独问人犯。”那狱官仍是摇头道:“大人,此处却没有这样的规矩。大人这并不是奉旨问案,依着哪条朝纲,也断没有能够和犯官独处的道理。也请大人体谅下官的难处,并非下官擅权多事,只是若是大人随身夹带了什么违禁的物件,传递给了犯官,惹出差错来。那下官的同僚下属,家人老小,却都要受到牵累,便是大人自己,也脱不了干系。”说罢只是深深一揖。定权望着这七品小吏,却并没有作怒,只道:“我真是只有几句话,断没有旁的心思,更说不上连累大人,烦请大人行个方便。”那狱官犹疑良久,方道:“若是大人执意如此,却莫怪下官无礼。”定权微微一笑,一手拉开了颔下的带子,那件麾衣随即跌落。定权只是展开了双手,道:“大人请吧。”那狱官愣了片刻,低低答了一声:“下官僭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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