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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直到初五日的傍晚,太子再去昏省,皇帝仍是不肯相见。但定权方方折返了延祚宫,王慎后脚便跟了上来,向定权传了皇帝得的口谕,只道是明日早朝,陛下敕令太子务必参加。定权口称领旨,站起身来,转口便问道:“敕使从常州回来了?顾逢恩已经回了常州?常州安否?顾大人知道了么?”王慎亦素知他思虑机敏,只是如这般四句问话皆是切中关要,到底还是在心底感叹了一声,回道:“昨晚就已经回来了,和陛下在晏安宫中说了小半个时辰。小顾将军已于廿九日到了,直到廿九日止,安然无事。”定权略一思忖,又问:“那顾大人那边呢?他可曾知晓?”王慎叹气道:“殿下休提此事,今日陛下收到了中书省报上来的奏呈,就是殿下站在殿外的那时候,陛下还正在做雷霆之怒。”定权忙问道:“什么奏章?”王慎叹气道:“还能有什么?一日之内四百六十八份,皆是要求严惩齐王和张陆正的。至于顾大人清不清楚,老奴还真不好说了。”定权干笑了一声,道:“我知道了。”一时望着王慎出去,却终又是叹了口气。

  王慎回到晏安宫复了旨,皇帝只问道:“太子可说什么了?”王慎答道:“殿下就是接了旨,然后问了一句,敕使是不是回来了。”皇帝笑道:“他没有问别的?没有问他舅舅知道了么?”王慎忙道:“没有,殿下听说敕使已回,只说了句,如是便好。就再没有别的话了。”皇帝亦不再问,只是笑了一声。不过瞬间,王慎徒然却觉这对父子,有时竟相似得叫人毛骨悚然。

  次日的朝会,因是从延祚宫出席,定权倒是比往日偃起了一刻。卯时末刻到了垂拱殿,见文武官员早已分班站定,见他进来,却一齐行礼道:“臣等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定权点头回意,便径自走到了殿中的东首。皇帝依旧是辰时到的,众臣见礼后方站起身来,便一一出列,或婉和,或激烈,或引经据典,或危言直谏。所为的,亦不过是要正君纲,明臣纪,请求陛下早日严惩两个乱臣贼子。说到激烈处,竟有皇帝若是不肯纳谏,便要将这条性命兑在金殿上的意思。定权细细辨认,见这些人中或有与自己亲厚的,或有平素根本不曾相交的,或有相传与二王暗通曲款的。一时之间,亦分不清他们到底所求为何,偷眼觑看皇帝,却见他只是神色如常,高高危坐于上。

  众臣如是直闹了一二个时辰,皇帝见再无人说话,才吩咐王慎道:“宣旨吧。”众人一时皆秉住了呼吸,那圣旨却不过只有寥寥数语:齐王欺嫡配适,朕躬难辞其咎,阴自省察,知为上下尊卑份位未正之故也。兹剥夺齐王亲王衔,降郡王,着即日去京之藩。太子恭谨仁孝,朕心甚慰。案中前吏部尚书张陆正之处置,今交由太子全权办理,着三司用心辅弼。钦此。

  定权默默听完,心内只是冷冷一晒。万言不及一杯水,父亲对于他那二哥的处置,说到底还是轻到了极处。又在这明发上谕上说出这引咎自责的话语,臣下若是再不依不饶,说得难听些,便有胁迫君上的嫌疑了。故而那钦此念过,虽无一人口称遵旨,却也再无一人出列反驳。他明知此时不该作如是想,但究竟忍不住还是想道:若是这次张陆正真的变了节,那今日自己的在这圣谕上的下场又会是怎样?

  定权慢慢放下了桓圭,虽死命克制,右手还是微微震动了一下。便是不甘心又能如何?他的舅舅和父亲,一面是疾如风,一面是徐如林;一面侵略如火,一面却不动如山。比起他们来,自己的道行果真还是浅得很。

  定权终是咬牙跪倒,低声道:“陛下圣明,臣领旨谢恩。”见太子带头,众臣也各抱着一门心思,纷纷低头。

  皇帝四下一顾,又道:“一个藩王和一个三品堂官,居然就敢携起手来诬诟储君,真是国朝百年之未闻。近日以来,朕夙夜难安,所虑者何?不过便是为端正国本而已,太子曾经跟朕说过:檗子配适,大都耦国,这都是动乱的本源。太子居宫外,本是当时权宜之举。不想如是一来,春坊不在侧,詹府如虚设,佞臣小人,趁虚而入,调唆妄语,离间天家骨肉。储君如不是心生忧惧,又怎会有这次的祸事?”

  定权听到这里,已经暗觉不妙,果然听得皇帝接着说道:“朕想,东宫还是移回延祚宫来。从即日起,东宫所属,上下官员,朕要亲自一一筛选审查,绝不使太子身边,再存半个佞幸之徒。太子乃天下本,朕正本清源,即从此事开始。太子,你以为如何?”

  定权万万未想到,皇帝居然在朝上突然提起此事,连忙跪倒道:“父皇,儿臣谢父皇隆恩,只是……”皇帝看了他一眼,笑问道:“太子有什么话说?”那言语甚是和气,定权却已是一身寒浸浸的冷汗。沉默良久,心知于情于理,此事都再无可回环的余地,只得硬着头皮谢恩道:“儿臣遵旨。”

  皇帝满意笑了一声,站起身道:“今日朝会便到此处吧,朝下赐宴,众卿各自去领。”

  定权悻悻回到了东宫,呆坐半晌,终是又站起身来,绕殿走了一遭。见一宫一室虽不陌生,触目所及,却没有半张熟识面孔。思想起今后,且不说会见朝臣等事,便是日日的晨昏定省,已是叫人郁闷难言。踱了半日,终是问道:“王大人呢?”一个黄门去了半日,回来向他复道:“王大人正在陛下身边服侍,一时过不来。”定权点头道:“你去看着,一得了空,就叫他来东宫见我。”见那黄门答应着去了,才想起如今身边已经连个亲厚可信的人都没有了。

  到底无法可想,定权还是信步走到了阿宝在配殿的居处。进得屋来,见她也不过是穷极无聊,坐而发呆,随口说道:“你便是念念书,也比这么坐着强。”话已出口,才想起已不是在府内,阿宝这里并没有书,又道:“我叫人送些过来。”随意打量了一下寝宫内的家私摆设,问道:“此处可还住的惯?孤过来的时候,看着东面还有几间朝阳的,你要想换,就换过去。”阿宝点头道:“这里便已经很好了。”定权倚在她的榻上,又觉后背还是生疼,便将双手背枕在了脑后。到底还是不适,干脆将一条腿也提到了榻上,这才望她笑道:“你可先挑好了,等到那几个孺人都搬进来了,你再跟孤说,孤可就不管这事了。”阿宝见他举止随便,不知如何,心中却隐隐生出了几分欢喜,笑问道:“她们来做什么?”定权笑道:“怎么?许你住还不许她们也来,这是哪门子道理?”阿宝嗔道:“殿下!”定权叹了口气,正色道:“陛下让我搬回这里,良娣她们自然也要跟过来。阿宝,你说这里好还是府里好?”阿宝思想了片刻,道:“奴婢在哪边,都是一样的。”定权笑道:“如何能够一样?进了这里,红拂再想夜奔,可是半点指望都没有了。”

  阿宝面上略略变了颜色,半晌才回神道:“成事不说,遂事不谏。君无戏言,殿下不记得了么?”她这般轻怒薄嗔,定权却不觉得生气,只是随口笑道:“孤并不是那个意思,孤只是想说,李靖日后出了事,还是要请红拂相救的。”

  阿宝方欲答话,忽闻一个宫人进来报道:“殿下,王大人过来了。”定权连忙起身,道:“孤这就去。”阿宝未及起身相送,他已匆匆离去。阿宝走到窗前,望着他的背影,良久才缓缓点了点头。

  那王慎亦是急得很,见了定权也不及行礼,只问道:“殿下可是要问移宫的事?这老奴也是早朝上才知道的。”定权点头道:“这是一桩事。还所有一桩事,张陆正现下可是在刑部?”王慎点头道:“是,张大人和两个公子都在刑部。”定权道:“孤无论如何要去看他一次,请王大人安排妥当。”王慎听了这话,只是跺脚急道:“殿下啊,这可是什么时候?您就别再裹乱了。有什么要紧的事,吩咐奴婢们去办就是了。”定权淡淡一笑,道:“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孤要亲见他一面,你们谁也替不了。”

  百岁有涯

  风停了,人也定了,当整个延祚宫内外已是一片沉寂时,便可以听见更漏中水滴的声音,顺着那铜漏嘴,一点一点滴下,绵绵如檐间春雨一般。顾孺人放下了手中书册,起身慢慢走到了几前,伸出一只手指来轻轻封住了那更漏的漏嘴,转首向窗外望去。窗外是深不见底的夜色,那壶中木箭也已经指过了亥时。阿宝移开了手指,那聚堵在指尖的光阴之水又开始重新下坠,冰凉的,沉重的,淌过指缝,滴落到铜盘上,积成一汪小小水潭,在烛光照不到的地方,漾着深渊才会有的青黑色光泽。

  阿宝抽回了手,随意在裙上拭掉了掌中的水渍,转身走入了内室,在妆台前坐了下来。两旁的宫人忙要上前来服侍,她却只是轻声吩咐道:“不必了。”看着她们都退了出去,这才一个人慢慢卸了簪珥,又将一头青丝解散,放到了肩上。坐着发了片刻的呆,方欲起身就寝,忽见眉间颊上仍贴着数枚花形金钿,待要举手去摘,那手指却在半路僵住了。这本是他最喜欢看的东西,就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思。那样的明白,就像隔岸观火一样。

  清晨起身,当对着铜镜细细贴上这小小花黄的时候,究竟是在想着什么,才会莫名的喜悦?日里频频向窗外顾盼,又究竟是在盼着什么,书中的字句都模糊成了一团?傍晚的时候风停了,这颗心缘何也随着那天色空了下来,暗了下来?如果闭起了双眼,他的眉目清楚得仿佛就在身边。他正在言笑晏晏,嘴角弯成了一道精致的弧线;他忽然又不笑了,眉间有了一道直立的皱痕。而睁开了眼,却又似隔了几世人生,他不过是轮回转世后剩得的一个模糊影子,他生得什么模样,穿什么衣服,脾气好不好,竟然半分也记不真切了,这世上却真的还有这么一个人么?街市的午后,太子府的黄昏,宗正寺的暗夜,他不来时,这些就只是她自己支离的幻梦;他来了,站在眼前,它们才会蓦的新鲜起来。

  原来这便是相思,这便是爱悦,原来这便是室迩人遐的熬煎,是求之不得的痛苦。原来事到如今,自己想要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多,不单想活下去,还想看到他,想给他暖手,想陪他说话,想和他再去看一次鹤翔青天。因为有了这些妄念,所以惊怕的东西也越来越多,怕他生气,怕他难过,怕真的看不到乌发成霜的那一日,怕自己想要的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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