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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他眸子明亮中带着点润泽,“带它来桂宫就是这个意思。它喜欢和东方先生做伴。东方先生也总有信让它传,朕没有。”

  “你可以放了它。你不是说对宠物最周全的办法就是杀了吗?”

  元天寰抚摸了一下黑鸽子的头。那鸟实在不讨人欢喜,又丑又凶。他说:“它被豢养久了,不会飞远。人人都说北帝残忍……不是吗?朕以后杀它吧。”

  我忽觉得凶悍的鸽子也有可怜处,便吩咐:“圆荷,把鸽子抱下去。”

  圆荷方退下,元天寰残存的一丝情绪也被他藏起来了。

  他站起来说:“公主,今夜朕来有一件事情需要说明。朕知道你不愿意嫁给朕。一来你对朕此人意兴阑珊。二来,也是最主要的,你以为朕乃你杀父仇人。”他不给我喘息的时间。

  我沉默片刻,瞬间星火燎原,我仰头大声说:“元天寰,我父皇与你交战中流矢而死,我把你当成仇人错了吗?如果没有你这么好战的暴君,我父皇今天还正当壮年呢,我和母亲也不会受到那许多折磨……可你不放过我,你非要娶我。我母亲死了。我隐姓埋名,浪迹天涯。但是你终究还是找到我。我说不讨厌你,那才是说谎。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都讨厌你这个人。如果我死,你也能一起死,我早就笑着去死一千次一万次了。”

  殿外的风雨更狂暴。元天寰依旧毫无表情,但他听得极为认真。

  他走到一幅西域经绘挂毯旁,背对着我,用冷冰冰的声音说:“你可以恨朕。朕从不否认杀人无数,是一位暴君。但你父皇之死,并不能全归罪于我。如果朕杀过你父皇,就绝不会让你到朕身边来并肩看天下。朕在最后一次南北会战中,中你父皇埋伏。情急之下突围战中,朕身边的勇士根本不知道你父皇御驾何在。朕当时还是少年,血气更盛于如今的元君宙。面对自己第一次战败,朕若知道你父皇所在,一定会架弓射杀他!但是我当时腿部重伤,不辨道路,混乱中只能突围。就在第二日,传出消息你父皇被我军流矢所伤,朕觉得奇怪。但朕过了一段时间便想明白了。你的叔父继位后,你见过跟随父皇亲征的亲兵太监么?恐怕没有吧。你的哥哥们怎么死的?朕唯一吃惊的是,新皇帝没有杀死你们母女。但你们在冷宫也与世隔绝了。后来朕要娶你,也不全是为了一曲《大风歌》和一个相士之言,更不是因为你的美貌。朕绝不会为了爱选择皇后。你的宿命,最早源自一个秘密。”

  我屏息,他英俊的影子,似乎嵌到墙上颜色阴暗的画毯里,成了一个揭示命运的神像。

  他暗示什么?我指着他的背脊,“元天寰,你到底要说什么?”

  他转身,凝视我,“你该猜到了。朕并不是你的杀父仇人,随你相信与否。现在我让你见一个人,你可能已经不记得他,但他一定会告诉你一些往事。朕过去就琢磨,究竟怎样对待这个秘密呢?娶你为妻,对你我,都是最好的方法了。”

  从墙壁的夹缝里,有一个老人走了出来,他泣不成声向我下跪磕头,“公主。”

  我一定见过他,但是……究竟在哪里呢?

  他不断磕头哭泣,膝行向我,将一把短剑双手捧过头顶。

  我接过来,这把剑乃是青铜铭文剑。啊!这分明是我父皇的随身短剑。我声音颤抖了,“你没有死?你是我父皇的马卒胡……”这个人,这柄剑,那匹白马,是我父皇从军时最需要的。

  “公主,小人正是皇上贴身马卒胡不归。皇上的白马'溯江云'从安和元年开始就是小人在伺候。皇上其实是……是被您叔父所暗害的。皇上受伤以后,装作不知情,只命小人带剑逃离,若有机会还能接应袁夫人和您。皇上曾口谕:'闽王不臣,朕早有察觉,未料竟来得如此快,如此卑劣。但朕出征以前,将历代之传国玉玺真品和废闽王位诏书均在一个地方藏妥。如苍天有眼,朕灵不死,则朕之爱女余姚公主,才是继承玉玺和南朝的人选。'”

  胡不归边说边哭,我不禁泪流满面。就算胡不归被元天寰收买欺骗我,但我相信他的泪也是为了我父皇所流。

  我问:“玉玺诏书……在什么地方?父皇可有交代?”

  胡不归摇头,“小人不知。但小人所说,句句是实。小人带剑逃亡后也曾经想打探公主和夫人的消息,但无论如何都杳无音讯。只想等公主出嫁后,再做打算。可是小人在北境阴差阳错被禁军俘获,他们发现了小人随身的剑,再后来就见到了北帝……小人苟活,也是为了能亲口说出一切。”

  我扼腕咬牙。我母亲为了我的存命,不得不强颜欢笑,被叔父玷辱。我明白元天寰为什么要娶我了。他娶我为皇后,将来可能会更名正言顺地获得天下,也会获得那汉族王朝国之正统的传国玉玺。叔父既然篡位,就不算正系。武献帝血脉只有我了。我当女皇?元天寰跟我,难道是寓意南北两朝皇位的合并?

  我满头冷汗,剧烈颤抖,“胡不归,父皇之死的真相,还有谁知道?”

  胡不归答:“除却闽王等几个密谋者,众人皆不清楚。皇上临终前,因侍中谢渊在侧,可能他也知道。皇上曾亲口对谢渊说,要他竭力保护公主,并指定谢小公子如雅为驸马。”

  谢渊在父皇死后即刻退出官场,他并没有对我提过一字。如雅?难道父皇跟我母亲提起过谢如雅当我的驸马?怪不得母亲让我去谢家……

  我恸哭之后,全身都被抽空了的感觉。我不想复仇,因为我还没有能力。我什么都不能看,什么都听不见,舌头里有了血的味道,那是谁的血?父皇的眼睛闪闪发光,在黑暗里,母亲的眼睛带着泪,也在黑暗里。那是天堂还是地狱?怎么那么黑?

  当我恢复正常知觉,只有我和元天寰还在黑暗里。他与我,依然是疏远的。

  他手里拿着一根烛,没有去点灯,他只悠悠说:“你继续讨厌朕吧。那些对于朕,并不如你所想的那么重要。你如永远找不到玉玺、诏书,你只要当朕的皇后,天下依然是你的。朕有许多可以给你,但你自己不争取,朕也不会主动给。”

  我手里拿着父皇的剑,眼睛也不眨,仰头直面他。

  他轻声道:“明日是新的一天,学着忘记你所知道的吧。”

  他把蜡烛放到我的手心,一个人走入无边的黑夜中去。

  那天夜里,雨点敲打窗纱。我彻夜都做梦,痛苦难当。当扼着自己的喉咙醒来的时候,才明白我根本不是在做梦。家仇国恨,诸多屈辱,全是抹不去的事实。我喘息着打开窗子,屋檐下一条栩栩如生的飞龙,往下滴着雨水。在北方的夜间,雨水映着宫墙角儿的大红灯笼,就像是血水。我伸手接了一点,放到舌尖。又苦又涩,还是冰凉的。

  在元天寰的帝国里,我等于是寄人篱下。他说可以给我许多,但我自己不争取,就什么也得不到。我想要从那个有冰凉目光的男人身上得到什么呢?

  我想要揭开真相,我想看到叔父自食其果。我想要本属于我的自尊。我想要主宰自己的命运。然而,要得到那一切,现在的我,却必须从向北帝妥协开始。我到底怎么做才好呢?

  雨丝如麻,我逐渐困倦,终于想到,我现在最需要的只是睡上一觉,他说得对,明日毕竟是新的一天。当太阳再度升起,也许我能重新审视这个帝国,那个皇帝。在抗争和屈服之间,我总能找到一种平衡,就算元天寰也阻止不了的微妙的平衡。

  三更的鼓声,恰好响起。似乎在为我喝彩,又似乎在抚慰我这个异乡女孩的心音。

  咚咚,无休无止,随入梦里。战鼓变成宫鼓,我不得不适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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