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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东方先生的脸上闪过一种复杂的表情,那使他显得更神秘,更不像个真实的人了。

  他走近我,“我知道了。夏初,你跟着我出去看看吧。”他话音刚落,周围的士兵就簇拥着我们到了最高处。

  前一刻还是风平浪静,在我们立定的一刻,山脚下殊死的大战开始了。乱云飞起,黑旗和蓝色的旗帜狂乱地咬在一起。马粪味、男人的汗酸臭,再加上血的味道混在一起。一排排的箭雨挡住了太阳,在震撼大地的节奏中插进了山下大营。石头中间满是白羽箭,它们都是屠灭蓝羽军的帮凶。鼓声连天,蓝羽军在猝不及防中,依然有还击者。有的北军呼啸而来,却被毒箭击中,顷刻面部溃烂模糊。还有些人肢体已断,但依然在转着圈子杀人。喊杀声响彻山谷,号角又起,第二支北军军队从山背后绕了出来,他们中间没有骑兵、战车,只有轻装的武士。排在前面的士族,赤膊挥舞着大刀,闪光的刀轮成深蓝色的旋风……

  两支北军拦腰截断了数万蓝羽军,人头片刻就堆积起来。活人们如麦秆一般脆弱,在洪流里被折断。凄惨的喊叫,垂死者的呻吟,越来越多,几乎不能分辨是什么,只有使人恐惧的回音。山谷失色,仿佛有青面獠牙的山鬼在冷笑。

  血腥的味道令我头皮发麻,感到恶心。

  我的舌头下藏着玉燕簪,但是我想我不能再要玉燕簪了。

  我情不自禁地喊,“不!我要走!”

  东方先生轻轻而断然地说:“太迟了,你走不掉了。”

  他的声音有一丝迷惑,一点感伤,与此刻儒雅如神的他,并不谐和。

  远远望去,我来的那条路上,也有了一些骑兵。他们并没有什么举动,只是跟我们一样俯视着战场。这些骑兵怎么样才包抄到那条路上的呢?我的思绪飞快,但剩下的只有愕然。我微微发抖,想起了一个时辰前上官先生在梦中的那声"夏初",还有双凤关里的那只白鹤。可是眼前只有死亡,仿佛无休无止。

  东方先生身边的数圈亲兵全张开了弩机,对着四下。他的衣袖随风飘动,毫无表情地俯视一切,好像山脚下或者所有的生物都是渺小的。

  那些声音渐渐地低下去了,我只听到一个有力的呼唤,“夏初。”

  东方先生把什么东西拿了出来,插在我的头发里。我知道了……一定是玉燕簪。

  我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我望着他,只等他给我答案。

  他的眼睛里那种孩童一样的水雾凝成了冰。若被他看一眼,春天里也会片草不生。

  从骑兵里终于有一匹马缓缓过来,离了数丈远,马上的将军翻身下来。他对东方先生匍匐着叩首,并无言语,似乎在等待命令。

  这个人我见过。我想起来了,他就是那个虬须客,曾经在蓬莱店帮着阿宙杀死刺客的男人。

  虬须客的骑兵随从里,有人竖着"薛"字的旗帜。薛坚,是围攻的一路。

  我不再茫然,也不感到气愤,我只是冷漠地仰望着面前这个男人的脸。他周身都带着光晕,会让身经百战的勇士也不自觉地想朝他跪拜下去。

  再也不会有比他更英俊的男人。阿宙曾经告诉过我的话,原来是真的。

  “夏初,我也不信命。但你我,这回就不能不信命了。”他开口了,“第一次,我在青城山遇到你,我就叫你走。是你不肯走。第二次,我在围城内助五弟脱险,也算放了你。你居然又出现了。第三次,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那张我亲手绘制的地图,终于让我确定了怀疑,但我还是决定让你走。我不能不给上官先生一个机会。可玉燕簪又让你回来了。现在有我十多万人马在场,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我打断了他,“算你赢了,因为你站在最高处。所有人都被命运操纵,总有一些未知的事。除了你,元天寰!”

  他望着远处的青山,“是啊,太可惜了,我赢了。算起来,四川之局是我近年来最喜爱的一盘棋。东方先生来去莫测,人人皆知,但除了家师元石先生,没人知道我的秘密。我五弟的出现,让上官先生怀疑。虽然我并没有让五弟去找过他……但是那已经不重要了。上官先生在五弟走后,把他所有和我见面的日子写在竹片上,发现凡是元天寰那个人经历重大战争和国事时,我就从未与他会面。人再神奇,也分身无术。这盘棋里,元石的大弟子之名帮了我大忙。如今,四川已平,廷宇党亦灭,蓝羽军亡,湘州王绍必反。我放眼望去,好像太无趣了。直到天边的土地都将属于我,而天下所有的男人都将向我称臣。只是东方先生变成了朕,倒让公主殿下和朕为难了。不是吗?”

  我没有回答,他也不需要我回答。我们的身后,一面金色的巨大龙旗升起来。元天寰身边除了我,所有的人都下跪。薛坚大喝,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到山上,“万岁御驾在此!亲征平贼!”

  一片压抑的安静。有人如梦初醒,“万岁来了!万岁!万万岁!”活着的人都在兴奋地喊着,除了我和他。

  元天寰和我并肩而立。他淡漠地望着我,我也淡漠地望着他。

  一声清脆的马嘶从山谷中央传上来。我低头一看,是玉飞龙。

  银甲的元君宙似去牵马,摇晃着站了起来。果然他是另一路军的统帅。阿宙和薛将军,在这种知悉布阵的情况下,任何一路都足以攻灭山下的蓝羽军。但元天寰非要安排两路人马。为的无非是让他们相互辖制,以防万一。

  暮色降临,一片孤寂,山谷里好像有人在喊我:“夏初!夏初!”

  大戏落幕。我又变成了最高处的光华公主。

  高处不胜寒。可惜我不是那位只会消磨夜夜之心来后悔的嫦娥。

  奇怪,当我又成为众人面前的公主,曾经的彷徨却消失了。

  蜀州山水,碧海青天见证:我必将再飞。

  卷二 身临其境——天意从来高难问

  第一章入京

  暮霭氤氲,山峦起伏,十数万雄师横于山野,炊烟亦可令天地变色。

  此夜之后,便不是属巴蜀之境了。元天寰行军神速,星夜兼程。对他急于班师回朝,好像北军上下全没有一声怨言。从那日屠灭蓝羽军,他在山顶对我道破天机后,他没有再对我说过一个字。他不对我说,我自然也不主动去找他说。

  行军时,我在一辆密不透风的马车里。休整时,我在戒备森严的帐篷里。简直是鱼儿被困在无水的沟渠内,真是一筹莫展。不过,我无时不感到元天寰的存在。好像我在马车内的时候,他的马就在车轴的近旁。而我在帐篷内时,他就在最近的那个帐内。

  我总算个活人,行军中也得到一些消息。薛坚被元天寰留在了四川,收拾残局。赵显被俘虏后,被特令先期送到了长安。阿宙领军处于右后翼。现在在北军营内,唯一可能会帮我的,就是阿宙。可是……他如何能面对我?我又怎么面对元天寰的弟弟?

  我拉开帘子,一个小宦官跪在门口,“您有何吩咐?”

  我吐了口气说:“告诉皇帝,我要见他。”

  那小宦官飞跑着去了。我等到心焦,他才回来怯生生地说:“皇上没空见您。”

  我颇感凉薄。遇到了这样的男人,怎么办呢?此人难道会为我这样的少女动心?我不信他当初就因为那么一首《大风歌》,和一个女相士的几句话,就非要娶我为妻。他究竟有什么盘算?我嗤之以鼻,冷笑了几声,取出袖子里的匕首细看。父皇的名号"岚晖"刻在刀刃上,于落日里闪闪发光。要不是因为元天寰,父皇、母亲……以至于南朝,怎么会走到今日这个地步?

  元天寰俊美绝伦,自以为聪明神武,举世无双,但连他要娶的女孩子都那么恨他,何尝不是一种失败?

  小太监打断我的沉思,“皇上命四川上贡合适的侍女,今日全部齐集。皇上口谕,请您挑选合意的侍女。”

  我收回思绪,一看,地上已跪着十来个小丫头,先是面面相觑,然后纷纷对我叩首。

  我环顾四下,说:“明日行军,我只要一个人跟着我就行了。”

  我话音刚落,小丫头们就变得伶牙俐齿起来。

  “奴婢愿意去……”

  “奴婢什么都会做……最擅长梳妆。”

  我一凝波,她们顿时安静。我随手指了指远处的一匹青色的马,“那是什么?”

  众人争先恐后,“马!”

  “不对,是军马。”

  “青色的马。”

  见我略微摇头,便有一个女孩讨好地说:“主人说是什么,便是什么。”

  我笑了。我这人虽用心,但并不爱用心计。不是不能,是我不愿意,不屑而已。我只选与我脾胃相对的人,哪怕蠢些,天真些。在宫廷里,聪明,成熟,未见得能占到便宜。

  我指了指人群后的一个圆脸小姑娘,她脸上嵌着豌豆花样的灵活眼睛。

  她从方才到现在,没有开口过。

  “你来,叫什么?多大了?”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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