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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冰雪消融,已开了春。风里还都是严冬的寒气,阳光虽然刺眼,但并无暖意。上官嫃一场重病从腊月拖到了元月末,尚未痊愈。元珊在窗下熬药,盛了一大碗赤黑的药汁,给桂树下小憩的上官嫃端过去。

  上官嫃一口气将滚热的药咽下去,额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儿,鬓发润湿了,五脏六腑都是苦的,只心里仍旧是空的。上官嫃怀里的黑猫还在熟睡,它整日懒洋洋地黏着她,无忧无虑。元珊担心上官嫃受凉,劝她回屋去,她却嫌闷,执意不肯进屋,宁愿在院子里晒太阳、看鸽子。

  今日皇上陪摄政王妃来占卜问卦,所有的人都聚在慈航大殿了,道观里显得特别清净。上官嫃缓缓合眼,耳边就只有风声、鸟声,和着风声,忽然揉进了一阵缥缈的曲调。上官嫃眼睛睁开一条缝,望见院外一道明黄的身影。有那么一瞬的错觉,她惊得几乎从藤椅上弹起来,但又在一瞬之间冷静下来,定定地望着卷了树叶吹曲的司马轶。

  黑猫被惊醒了,跳上了树。一旁的元珊有些错愕,见机道:"奴婢去沏茶。"然后匆匆端着茶具进了屋。

  司马轶温和地笑着,慢慢走近,"我以为有曲子你会睡得更安稳。"

  上官嫃面庞苍白,唇无血色,有气无力道:"我素来睡不安稳。"

  "我带了御医过来,一会儿给你诊脉。"司马轶在她面前踟蹰,最终在另一张藤椅上坐下了,似是解释一般说,"李尚宫说太后凤体抱恙,迟迟未好。见李尚宫忧心忡忡,朕便亲自带御医过来了。"

  上官嫃冷言相对,"皇上日理万机,何必将些无谓的事放在心上。"

  司马轶侧头望着她,敦厚一笑,"日理万机自然有人代劳,我很清闲。"

  "清闲得要去管人家的婚事么?"

  司马轶不置可否,仍旧笑着,"他们很般配,不论家室、年纪、相貌,都很配。"

  上官嫃冷嘲热讽道:"摄政王想必是不赞同这门婚事的,皇上不是素来孝顺么,怎敢忤逆父王?"

  司马轶诡秘一笑,答:"是朕宽厚,才留了表兄在宫里当差。可他疏忽职守,频频往道观跑,惹姑母心烦。朕只是成全姑母爱子心切,亦算是尽孝道吧。"

  "原来除了带御医过来,皇上另有话想要警告哀家?"上官嫃嗓音低缓道,嵌在苍白面容上那对眼珠儿愈发黝黑。

  "没有,我只是想看看你。"司马轶扔了手里的树叶,仰头朝树上唤了声"小环",黑猫哧溜蹿下来,撒娇一般用脑袋在司马轶掌心蹭着。上官嫃还陷在那一声"小环"的余音中惊魂未定,司马轶却起身告辞,"请太后进屋稍做准备,朕去传御医过来。"

  元珊见司马轶走了,从屋里出来,见上官嫃目光呆滞,狐疑地问:"娘娘,进去么?"

  上官嫃面无表情,却逃一般冲回屋子。元珊望着窝在藤椅上打呵欠的黑猫,若有所思。

  桂树下新长的草翠绿翠绿的,一棵棵好似弱不禁风,一大片却生机盎然。莲花靴轻轻踩进草地,柔若无声,袍摆拖曳,将草叶上的露水拭去了。鸽子三三两两聚在鸽舍四周低声叫着,有的一蹦一跳落在藤椅边上,时不时在草地里啄一啄。

  上官嫃理了理衣袍端端坐下,点火、烧水、沏茶,忽然望着另一张空落落的藤椅发愣,似乎少了一个月下对饮之人。

  挂在枝丫上的灯笼在沉沉夜色里漾出朦胧的金黄,与金陵城上空姹紫嫣红的烟花相较,愈发显得晦暗和孤清。上官嫃才知道烟花能冲上这么高的天,在浮椿山顶都能看见。

  元珊拿了件斗篷出来给上官嫃盖上,劝道:"娘娘,吃了那么多苦才调理好身子,今后可要珍惜了。"然后也顺着上官嫃的视线看去,半边天都是红彤彤的,她不禁感慨,"皇上赐婚就是不一样,这时候城里一定热闹极了。"

  上官嫃幽幽道:"他成亲,我都没有备一份贺礼。"

  元珊叹道:"娘娘就算备上了也送不出去,即便送出去了,长公主也不会收。"

  "我成亲的时候……"上官嫃茫然地望着夜空的烟火,思绪回到了十年前。那时候,大概也有这么热闹,只是她被凤冠霞帔压得透不过气,只觉得满天满地都是红色。她却牢牢记住了那只微微颤抖的手,带着阵阵寒意,手心里满是汗水。她当时也恐惧,不知前面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幸好,盖头掀开,她看见了他,然后就不怕了。犹记得他惶惶不安地说自己做了噩梦,梦见太液池的莲花全都枯死了,还看见了女鬼。上官嫃禁不住笑了,眼睛微微眯起来像一弯月牙。

  元珊不知上官嫃在笑什么,但见她笑了便觉得十分欣慰。这些年,她发自真心的笑容越发稀罕,整个人仿佛被雪水渗透了一般冰凉。

  水壶里咕噜咕噜响,热气袅袅,两人却专注地看烟花,由它一直响着。

  这夜才刚刚开始,却被眼花缭乱的烟花层层遮盖,看不到尽头。

  看不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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