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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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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已深,晕黄的宫灯,忽明忽暗照着宫道,御花园的香径上,落着经年的积叶,棉鞋踩在上面,沙沙作响,此起彼伏的虫叫声,令夜更为静谧。

  今夜没有动人的箫声,也没月白的清影,隐隐听得女子的低泣声。

  借着月色,可以看到她朦朦胧胧的身影虔诚地跪在地上,不断地搓双手:"老天爷,为什么要如此待我?东宫的宴饮上,只有我形单影只,为什么要如此苛刻对我?"

  压抑的哭声如泣如诉,身旁的婢女柔声劝慰道:"小姐,您这又是何必?多少个夜晚以泪洗面。当初,您如果不这么执意嫁入金府……"

  "书香,我不后悔,如果我不执意嫁入金氏家门,可能连让他喜欢上我的机会都没有,只是这冰冷的现实真是残忍。像是看不到一丝希望,他从不曾正眼看过我一眼。纵然弦月比我美丽,纵然是他先遇到她的,为什么,他不肯看多我一眼。书香,我也是惠质兰心,只要他可以给一个让我亲近他的机会,他也会喜欢上我的。"

  她的幽怨和哀伤令我潸然泪下,相逢何必曾相识。

  朴氏这样的千金小姐,放弃了自己尊严,独自举行婚礼,只为了能靠近他一点,只为了能有这样一个机会。看来这世间,为情所困的痴心女子,不止我一人,与她相比,我所做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

  只为了一个可以亲近他的机会,即使不能够跟大君在一起,能远远看着他,即使他跟她在一起令我心碎,但是能看到他喜欢,看到他平安,其实已经足够。与朴氏虽不曾在这个夜里有过对话,却在这种情痴里默默体会到了一片真心。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一天比一天长了,知了的叫声一声高过一声,宫廷的红墙绿瓦为白昼的骄阳照得发亮,炎炎的酷暑终是来临。敬妃年迈怕热,吴尚宫便命宫人不断往中宫殿前的沙地里泼水,又命宫人将窖藏的冰块取出,搁在内殿。

  即使宫女不打团扇,内殿亦是清新凉爽。朝鲜的宫女子真的很可怜,这样的天,即使尊贵如敬妃,也得着中衣紧系,内罩细棉麻衬裙,外着夹层唐衣、厚重的筒裙,盘发高耸,除了偶去逛逛御花园,日日枯坐于殿内。

  宫女则更苦更累,哪里有上乘矜贵的绸衣里料,皆是粗重的布衣,裹得密不透风,略动一动,浑身是细密的汗珠儿。我怕热,愈发愿陪侍在敬妃的身边,天长暑热,将茶水沏好浸在深井的凉水里。

  敬妃虽然怕热,然胃气虚弱不能受寒,故不用冰,她捧着我奉上的茶水,浑浊的眼珠里蕴着满意:"你这丫头心细,样样都是这么心细如尘,真是招人喜欢。"轻轻一句夸得我面颊带赤,垂头不语。

  一阵推门轻响,吴尚宫摇摆着筒裙走进来,行完大礼之后坐在敬妃下手。在敬妃的示意下,我亦将茶水送予吴尚宫。吴尚宫上了年纪,早已发福,身材臃肿,也是怕热,而她素来严于律己,为了保持中宫尚宫的威严,多热的天都是衣着严谨、纹丝不动。

  细腻的汗珠早已渗出她碧绿的唐衣,她吃完茶,才掏出手帕轻轻点了点额前豆大的汗珠,松了口气:"中殿娘娘,时值酷暑,是否可免去君夫人这段时日的课业。"

  敬妃吹了吹茶浮,沉吟说道:"这个天气确实炎热,也难为她,一会儿叫她到中宫殿来吧。"吴尚宫的表情闪过一丝难堪:"很抱歉娘娘,君夫人她、她大概已去了恭嫔娘娘的嘉荫宫。"

  "这是怎么回事?"敬妃搁下茶碗,一脸不解。

  一向爽朗的吴尚宫躲躲闪闪的说道:"嗯,这个,兴许是此类课业过于枯燥,天气也令人烦闷,君夫人对这个似乎有些抵触呢!"

  敬妃将手拢在唐衣里,我感到她是回握着的拳头,她有些烦闷:"君夫人虽然刚嫁入王室不久,恭嫔毕竟是后宫嫔妃,吴尚宫还是需要提醒她,凡事有度,有礼有节方成体统。"

  "是,奴婢也曾提醒过君夫人两次。恐怕,奴婢的话,分量不够,未若中殿娘娘的劝导更有效果。"吴尚宫皱着眉头,抿起略厚的嘴唇,虽不曾见吴尚宫如何教导徐氏,但从她如此郁闷的神情看来,徐氏不见得会吃吴尚宫这一套。

  正在彼时,推门被拉开,徐氏一袭湖绿的绸衣步履轻盈,沙沙作响。她微挑秀眉扫了吴尚宫一眼,给敬妃匆匆行完大礼之后便说:"吴尚宫,你怎么这样说话?"

  吴尚宫伏在地上:"奴婢不过据实回报,若有冲撞处,还请君夫人担待。"

  徐氏的衣饰在这样的天气里是清新凉爽的,衬着她雪白的肌肤,愈发显得粉白黛绿、春半桃花:"慈殿娘娘,臣妾原是想结束课业之后散步去嘉荫宫给恭嫔娘娘请安,却不曾想吴尚宫说话言语晦明,令臣妾百思不得其解,便细细问了吴尚宫是何意,岂知吴尚宫的言语真是令人感到愤慨。"

  敬妃低头吃茶,只轻声说道:"哦,她都说了些什么令你感到愤慨?"

  徐氏往前移了移身子,双眉紧蹙、小脸涨得通红:"她让臣妾要跟恭嫔娘娘保持距离,说什么要懂得分寸,做大君夫人要知轻重亲疏,慈殿娘娘您评评理,一个尚宫……"她慌忙掩了掩口,怯怯地望了敬妃一眼,从蕴怒中生是挤出一抹笑容,"虽然是中宫殿的尚宫,可是这样公开挑拨臣妾与恭嫔娘娘的关系,还这么急急回到慈殿娘娘这里搬弄是非,臣妾实在是看不过眼。这样的话,她不只说一次了。"

  敬妃闻言沉默不语,她盯着伏在地上的吴尚宫,又望了望徐氏:"吴尚宫故有说话不得当的地方,但却也是道理。你是永安大君的君夫人,进宫是为了学习礼仪,总是去后宫这样的行止确实过于浮躁。"

  徐氏一双美眸滴溜溜打转,她的身子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慈殿娘娘所言甚是,臣妾以后自是会注意的。但是恭嫔娘娘是臣妾娘家的姑姑,吴尚宫这样说来,令臣妾心里很不舒服呢!"

  "是不是要吴尚宫给你道歉,你这心里才会平伏些呢?"敬妃的苍老的声音依旧很轻,可是分量却很重。徐氏见敬妃如此说,青葱玉手绞着襟带,微抬了眼皮:"那倒不必,只是希望以后有什么话,请她堂堂正正地说。"

  不论敬妃与徐氏如何问答,吴尚宫一动不动只伏在地上,置若旁闻。直到敬妃松口,冲吴尚宫说道:"你也起来坐着说话罢。"吴尚宫方摇摇摆摆坐起身来。

  "适才的事情就告一段落吧,"敬妃四两拨千斤,"君夫人,这段时间我对你的课业也关心得不够,正好今日也想问问你,三位尚宫都授予你什么内容?"

  徐氏有些怯然,她脆生生的声音低了些:"刚学完《内训》。"敬妃"哦"了一声,她转着念珠:"那么,君夫人怎么看女子慎言这一章呢?"她低下头,紧紧握着手帕:"呃,这个女子贞静沉默,方是表率,合乎言表。"

  她扬眉脱口而出:"一容一默,从容中道,以合于坤静之体,你所说的是这一句原文的注义吧!"徐氏方抬起溜尖的下巴,点点头:"是,臣妾想说的是这个意思。"

  "这都有一个月了,怎么还记不住原文呢?"敬妃看似询问的言语里略带责备。

  "臣妾愚钝,以为只要能记清注义就可以了。"徐氏小心翼翼地答道,并不时抬眼看敬妃。

  敬妃摆摆手,敛眉肃目:"这样可不行,君夫人是宗亲夫人,多么高贵的身份,来往俱是内亲外戚、朝廷命妇,一品贞静夫人都受过牒纸,最是讲究礼仪。你这样直白地与她们交谈,恐失了身份。"

  一袭话说得徐氏羞红了脸,她一紧张,鼻尖沁出汗珠:"是,臣妾回府后,必是用心学习。"

  "就把《内训》抄一百遍,直到能记下来为止!"敬妃发了狠,一百遍,确实过于严厉了。

  "啊?一百遍呀?"徐氏结巴着小口,见敬妃紧盯着她,只得说道,"请问慈殿娘娘,是用谚(韩)文还是用汉字抄写呢?"

  "自然是用汉字,还需问吗?"敬妃不以为然。

  徐氏叹了口气:"儿臣没学过汉字,只会写谚文。"

  敬妃当即愣了一愣,颇为意外:"怎么,汉字都不会?"

  自是觉得难堪,她结巴地说道:"听说仁粹大妃也是用谚文写过《内训》的,臣妾以为应该。"

  敬妃的声音有些颤抖:"仁粹大妃能使用汉字、谚文、梵语注书写信,修养颇高,名门士大夫家的小姐都会汉字和谚文的,看来你还要学习汉字。"

  "还要学习汉字呀?慈殿娘娘……"徐氏垂了眼帘,没了精神影儿。

  "让郑尚宫教你,"敬妃不容纷说望着我。

  我连忙应承道:"是,谨遵娘娘吩咐。"

  此番徐氏的脸色比哭还难,她心中百般不情愿,奈何在敬妃的管束之下,处处受到压制,只得悻悻然退出内殿。

  吴尚宫才趁机说道:"娘娘,依奴婢之见,此番课业还需由浅入难。这会儿就学写汉字,是否操之过急。"

  良久,敬妃叹了口气一语双关:"都一样,真是欠调教,你教的什么《内训》,连慎言都不会。"

  "奴婢惶恐,还请娘娘息怒。"吴尚宫又伏下身,我也赶紧随之伏下请罪。敬妃适才必是克制了很久,此番才发泄出来,将气撒在我等身上:"跟嫔宫简直是不可同日而语,中看不用的绣花枕头,将来还不给外命妇们耻笑了去。"

  想敬妃必是望其成材罢,有了嫔宫这么出众的儿媳,自是有了比较。末了,见敬妃轻声又说了句:"还不如我身边的宫人聪慧。"她必是指我,我却在心内叹息,我虽聪慧,却不得大君之心,到底是不聪慧的好。

  彼时,外间通报嫔宫娘娘携带戚眷谒见敬妃,敬妃方收敛了怒容,整理了衣衫,宣入内殿。原来是嫔宫携其生母河城府夫人带了两个妯娌,日前所见杨氏与朴氏进宫。

  行礼厮见之后,敬妃命我沏了茶,又使宫人呈上新摘的蟠桃:"难得府夫人领着媳妇儿这么大暑天的来瞧我。"

  河城府夫人的容貌丰美,虽然年长,依然一头青丝,眉清目扬地令我恍然想起与金三少爷颇为相似。到底是母子,倒是嫔宫与金承旨,与府夫人并不是很相像。"久未进宫谒见中殿娘娘,臣妾心里分外惦记,想天气炎热,娘娘也应是食欲寡淡,正值臣妾娘家族人从咸镜南道带了新浦明太鱼子酱,掺入拌饭中,营养丰盛,又能增添食欲呢!"

  敬妃这才笑眯了眼,适才的愠怒一扫而光:"可不是么?最近也就是泡菜能令我有些胃口,多谢府夫人的一番美意。"她一个侧目,将目光落在府夫人身边的朴氏的身上,"同副承旨的夫人我已见过了,这个孩子是?"

  府夫人笑容优雅,如风指玉面:"这是臣妾小儿金正勋新娶不久的妻子朴氏,左赞成的孙女。"说罢,冲朴氏点头示意,朴氏恭谨地双手横前,给敬妃行大礼。

  "免了,免了,坐到近前来,让我瞧瞧你的模样。"敬妃冲朴氏招招手。她迈着细碎的步子,除了湖蓝色的纱裙有轻微的窸窣声,一身轻罗烟霞唐衣走得端庄飘逸。

  敬妃细细打量着朴氏的容颜:"很是端庄的女子,唇红齿白、点额寿阳,想不到左赞成有这样一个出众的孙女儿。藏着、掖着,花落河城府院君家里。"

  "娘娘赞誉了,臣妾真是惭愧。"朴氏螓首低头,温婉乖巧。

  河城府夫人自是面上有光:"娘娘说得可不是吗?臣妾的小儿,最是乖张,多亏娶了这么一个娴雅的媳妇儿。处处是她的成全与包容,又饱读诗书,日日与我谈笑解闷。"

  我依次给嫔宫的戚眷上茶,嫔宫与我对视,眉目含笑,我亦是谦逊温婉,之前的事情,像是从不曾发生,比起第一次被吴尚宫设计,凄楚而清怨的神情全无。这就是宫廷,表面总是无限鲜花着锦、软语温言。

  "吴尚宫,去把我梳妆匣里的如意扣取来,"敬妃望着朴氏,越瞧越喜欢,眼里盛满的怜爱之意掩饰不住,"我喜欢这样的女子,知书达理、温婉娴德。"

  朴氏的头愈低了,柔柔的声音如冰凉的泉水:"臣妾浅薄,也不过只识得几个字,看过女四书而已,实称不上是知书达理。"

  "哦,"敬妃来了兴致,"女四书?这名字倒是新鲜,说来与我听听。"

  朴氏方轻轻抬首,依旧是低眉顺眼:"因祖父曾多次出使明国,带回了《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共四本书集,在明国称为女四书,是祖父为朴氏家门的女子从书集里挑拣了章选,令小女学习而已。"

  敬妃啧啧称赞:"名门闺秀大家之风,这样的女子要是能充实后宫,或配予宗室,实乃王室之福。府夫人,我真是羡慕你,小儿媳妇儿这么出众。"府夫人正要表示谦逊,吴尚宫呈上如意扣。

  "你再到近前一点,"敬妃和蔼地向朴氏说道。

  朴氏方轻轻移动着身子,敬妃亦往前探出身子,将如意扣寄在朴氏的襟带前,"人生在世,为难的事情太多。如意、如意,如我心意,愿这如意扣能圆满你的人生。"

  朴氏再行大礼,府夫人见敬妃这样给脸,更是喜欢:"真是多谢中殿娘娘圣恩。"如此一时,嫔宫才抬起端丽冠绝的脸:"慈殿娘娘,今晚东宫设宴,款留臣妾的母亲,在尊德亭摆下。那里临水面,晚风送爽,不知慈殿娘娘是否能移驾临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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