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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身后,从都城带来的精锐留下一千过于疲惫的士兵,其余两千,连同臣牟带来的一千七百,共三千七百骑。

  滚滚铁骑,蹄声踏破山河。

  缰绳,已被楚北捷掌中水泡磨破的鲜血染红。

  他马上功夫自幼了得,他已施展了浑身解数,策马狂奔。但居然还是有人骑得比他更快,竟能策马从中途奔入,与他并肩,迎着呼啸的冷风喝问:“可是镇北王楚北捷?”

  楚北捷不应,咬牙奔驰。

  他知道,这新换的马也已经累了,它虽然还在跑,却已经跑得慢下来。

  不管再怎么挥鞭,终究是慢了下来。这让他心急如焚。

  “楚王爷,请停一停步,我从北漠来,北漠则尹上将军有一封紧要书信……”

  “滚开!”楚北捷低吼。他心急赶路,唯恐浪费一分一秒,连拔剑的功夫都省了。

  那人胯下也是良驹,似乎已寻找楚北捷多时,不肯就此离开,奔驰中迎着冷风,张口满嘴就被风堵上,只能一边拼命策马,一边大声道:“上将军有紧要书信交给王爷。因不知是否赶得及在王爷离开东林都城前交给王爷,唯恐错过,所以写了两封。一封派人秘密送往东林王宫,另一封交给我,命我守候在通往边境的路上交给王爷。”

  “滚开!”楚北捷狠狠瞅他一眼,目光却在他胯下良驹上一顿。

  “王爷!”那人敢受命潜入东林找楚北捷,怎会怕死,仍不肯放弃,大声道:“只求王爷看看则尹上将军的信,事关白娉婷姑娘……”话未说完,侧边人影晃动,楚北捷已从半空中换到他的马上,一把拧起他的后领,沉声道:“借你马匹一用。”

  不料那人是则尹手下最得力的干将,身手不弱,虽被楚北捷制住后领,却倏然横空弹起,避过被掀下马的待遇,一手伸入怀中,将一直珍藏的则尹亲笔信笺递上,快速道:“献计毒杀王子的人是何侠,并不是白娉婷。此信是我家上将军亲笔所写,可为白娉婷姑娘洗刷冤情。”

  楚北捷容色不变,接了过来,竟看也不看,随手往身后一扔。

  “啊!”信使惊叫一声,看着千辛万苦送过来的信消失在漆黑中的滚滚铁骑洪流中,瞪道:“你……”

  “清白与否,已不重要。”楚北捷目光毅然,沉声道:“她纵使真的十恶不敕,也还是我的白娉婷。”

  沉掌一推,将信使逼得只好跳起,翻身落到路边。

  楚北捷得了新马,全力狂奔,速度更快,将身后的大队远远抛离。

  疯狂的思念,刻骨的忧心,这种地狱般的煎熬,只会在亲手拥抱了那单薄的身子后,才会停止。

  娉婷,娉婷,楚北捷知错了。

  聪明的白娉婷,愚蠢的白娉婷,善良的白娉哼,狠毒的白娉婷,都是楚北捷深爱的白娉婷。

  此生不渝。

  月出来了。

  在娉婷的记忆中,从不曾见过这样令人心碎的月光。

  温和地照着世间,将各色哀怨苦楚都不掩不埋,淡淡的,让人伤透神髓。

  “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也曾明月下,她楚楚可怜,他温柔似水。

  “从今之后,你是我的王妃,我是你的夫。”

  “不行的。”

  “为什么?”

  “我是琴妓。”

  “我喜欢你的琴。”

  “我配不上王爷。”

  “我配得上你。”

  “我不够美。”

  “给我一个人看,够了。”

  言犹在耳。

  月啊,你可还记得?典青峰颠,白娉婷伸出手,一寸一寸,穿越国恨如山,穿越两军对垒的烽火,穿越十五年不知道谁辜负谁的养育之恩。

  她只道她真越过了那烽火,她只道她真越过了敬安王府十五个春夏秋冬。

  她只道她,真的伸了手,越过那不可能越过的——国恨如山。

  痴情若遇家国事,难道竟真无一寸藏身之地?

  娉婷举首,凝视天边月儿。

  狠心的月,已悄悄上了枝头,快近树梢。

  东边,却仍无动静。

  天空沉沉压下来,四周死寂一片,就像每个人都在屏息等候。

  身后的小桌上,深黑的汤药已凉。

  明月无情,光阴无情。她抬着头,看月儿不肯稍停脚步,一点一点,逼近树梢。

  她的唇已被咬出无数道血痕,她的掌也被暗暗掐得斑痕累累。

  眼中一阵阵酸,一阵阵热,但她未曾落过一滴眼泪,唯恐哭声一溢,噩梦就成定局。

  她站在窗前,背影挺直,像脊梁是用宝剑做的。她只能站得如此坚强,稍一动,便会再也支持不住,碎成一地玉末,被北风簌簌吹卷,再不留丝毫痕迹。

  “从今日起,你不许饿着自己,不许冷着自己,不许伤着自己。”无法忘记楚北捷的片言只字,犹如无法忘记他的深邃眸子,火一样令人温暖的胸瞠。

  若是真爱,何惧国恨深仇?

  若是真真切切,不离不弃地爱了,就该任凭世事百转千折,不改初衷。

  又有什么,比回到朝夕盼望的爱人身边更重要?

  时间悄悄流逝。

  明月,明月,求你不要负我。

  今生今世,只此一次,不要负我!

  纤细的十指,紧紧抓上胸前的衣襟。

  明月无耳,或许它听见了娉婷的心声,却残忍地置之不理。

  东方,仍无音讯。

  绝望的颜色,一丝一丝,染透曾经晶莹剔透的眸子。

  月,已过中天。

  娉婷怔怔看它,在树梢顶端,散着无情幽暗的光。

  这一瞬间,她已忘了初六,忘了围兵,忘了醉菊,忘了何侠,忘了她的誓言。

  她忘了一切。

  一切都空洞洞的,连着四肢,也已无着落。

  只有心裂开的声音,缓而刺耳,一片一片。

  犹如水晶铸就的莲花,被一瓣一瓣,不留情地掰开。

  碎了。

  碎了一地。

  “姑娘……”

  娉婷徐徐转身,望向身后满脸悲切的醉菊。

  视线,落到桌上那碗黑色的药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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