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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雨水浇在头脸身上,流水顺着脸颊一波又一波地刷下,似是不会停下来,但天如镜感觉不到寒冷,他的思绪空渺而迷惘,清澈的眼眸里写着不知所措。

  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师父曾告诉他,使用神物的人没有别的要求,只需要心志纯一,心无旁骛。之所以选择他作为继承人,是因为他心思单纯没有杂念,他从前一直不曾多想这些,可自今日发现再也无法开启神物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心中的杂念,已经纷乱得几乎不可收拾。

  他越是想要专注,越是无法凝聚心神,仿佛千丝万缕密密纠缠,令他惶恐,令他不知所措。

  师父是个骄傲的人,当他发现自己再也没有办法开启神物时,便将神物传给了他,而后悄然自尽,可他现在应该如何呢?

  天如镜与天如月不一样,他并不曾因自己的失败感到耻辱什么的,也没有自我了断的念头,他只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难道现在就要去找传人了?但往何处去寻找呢?没有人能指导他,没有人能给他做出正确的示范,而天如镜还太年轻,纵然心思有十分的通透,却缺乏足够的阅历与从容回转的冷静。

  站了不知多久,他直觉地认为应该做些什么,便慢慢抬起了脚,朝山上走去。才起步,长时间凝立不动的双腿感觉麻木,脚下一阵虚软刺痛,天如镜狼狈地摔倒在泥水之中,头和脸,以及身上都沾满了泥沙。他在地上伏了一阵子,才重新爬起来,拖着依旧有些刺痛发麻的双脚,一脚深一脚浅地朝山上走去。

  风,在此时越来越大了,密如麻的白色雨线被吹得东倒西歪,一波一波的,好像源源不断的波浪。就在这个天气里攀山的紫色人影,也是歪歪斜斜的,几乎要跌倒。脚下湿滑泥泞,天如镜的脚陷入泥坑之中,一踩上去几乎要滑倒。跌跌撞撞地攀爬到了半山腰,他的脸上身上已经多了几处擦伤的淤痕。身体的疲惫和疼痛交错着折磨他,刹那冰凉刹那火热,奇怪的是,被迷雾笼罩的心灵却逐渐清明起来。

  什么也不要去想,就是这样。

  他抬手抹去蒙住双眼的雨水,朝上方看去。并不太高的东山,在夜色下有一种巍峨森严的错觉,山上林荫重重,黑漆漆地压着视野。大雨滂沱如瀑,遮住了前方的路途。但他只需要前行。

  天如镜轻轻地舒了口气,继续朝山上爬去,一次又一次滑倒,使不上力气,就随手抓住身旁的草木山石,全身上下都好像在泥水中打过滚一般,伤痕之上再添伤痕,冰冷的疼痛里,他迷蒙的心绪渐渐变得清醒而坚定起来。

  风雨好像鞭子一般抽打着冰冷疲惫的身躯,整个人都仿佛不属于自己了,浑身没一处清爽,可心中某一处,却整整洁洁,明明白白地浮现出一个人影来——楚玉。

  那一线斩不断的牵挂,陡然间汇聚起来,让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被扰乱,是因为楚玉。这个女子太过奇特,她知道他知道的,她还知道他不知的。他怀念他们共坐一桌她微笑说话的样子,有一种别人不知晓的亲密,他不知那是什么。可他知道,从未有过一人这样深刻地在他心里留下烙印。

  就连天如月也不曾在他心中留下如此深刻的烙印。

  想起楚玉,心中涌现微微的甜蜜与苦涩,会不小心地想起,会看得不知什么时候失了神。他好像完全不像自己了,却又好像更像是自己。

  在这漆黑如墨、风雨大作的夜里,在这阴森泥泞的山上,不解情愁的少年天如镜的胸口涌出一种新鲜干净的情愫,那么羞涩那么生涩地缓缓绽放开来。

  宛如才开启的花瓣上,凝结出生命中第一滴晶莹的露珠。

  疲惫反复积压,灵魂却是前所未有地轻盈,轻得好像要飘出身躯。随着时间的推移,雨势逐渐减弱,终于抵达山顶时,雨停了,空气里是一片喧嚣之后的清爽,天边蒙蒙泛白。

  山顶上近崖处的树下,有一块一尺高的圆形石盘,石盘上刻着纵横十九道纹路,天如镜低身去抚摸那已经有些模糊的线条,擦伤的指尖微微刺痛。他发了一会儿呆,忽然似有所感,转过头去。

  天色陡然发亮,天边的层云镶着金色的边,云彩流动着,渐渐染上微红带金的颜色,好像整片云霞被火烧一般。忽然,云间裂开一条大大的缝隙,金色的阳光从缝隙中透出,好像长剑斩开最后的暮色。

  下一瞬,一轮红日,从沸腾的云海,跳出!

  天如镜屏息望着,他的心也仿佛随着太阳跳出云层,一并跳出了胸膛。

  云层逐渐淡薄消散,天如镜剧烈的心跳也慢慢平复,一夜的疲惫被初生的日光洗刷干净,身体从内到外都是轻盈的,再没有冗余的杂质。

  天如镜抬起手腕,心静如水,幽蓝的微光再度亮起来,虽然心里还有一块牵挂着楚玉,但这牵挂再也扰乱不了他。

  天如镜彻底松懈下来后,疲惫与疼痛再度袭来,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失去意识前,他听到一个清越的声音,“咦,怎的被人抢先了一步?”

  第六十三章·王孙自可留

  也许今后他们将分离,将反目,将痛恨,将死亡,可这一刻,宛如记忆中的宝石,即便埋入尘土,也不能忘怀。

  楚玉一行人足足找了大半夜,找了不知多少地方,仍然没有天如镜的踪迹。府上虽然有擅长追踪的人,但大雨洗刷掉了几乎所有的踪迹。在雨歇天色微明之时,众人来到了东山脚下。

  越捷飞眼尖地看见山脚下的一块尖石上挂着一小缕紫色布条,当下便飞身跃了过去。拾起布条,仔细辨认后,他焦急地回头对楚玉道:“公主,这是阿镜的衣料。”

  楚玉惊讶地朝山上看了一眼,“难道天如镜在山上?昨晚大风大雨,他爬山做什么?”她思量片刻,下了车,命士兵守在山下,而她与容止、越捷飞二人一同上山,看个究竟。

  楚玉下车之后才想起萧别依然在她车上。萧别送刘昶出城,也不便让他单独回城引人疑窦,便这样一路带着。她回头对萧别道:“萧别兄,你就在车中休息,如何?”

  萧别摇了摇头,抱着琴自己走下车来,“不,我与公主一同上山。”

  雨势已歇。越捷飞不时地帮忙搭扶一把,楚玉这一路上山来,比天如镜要轻松许多,只是苦了越捷飞,他本已是心急如焚,却又不好甩开楚玉自己奔上山去,只得来回走动缓一下自己的焦躁。

  路上不断地发现天如镜留下来的痕迹,更能确定他是往山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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