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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碧落沉默片刻,问道:“是冲哥让你们来追我的?是抓我回去,还是要杀我?”

  高盖笑意苦如莲子:“皇太弟……不到迫不得已,又怎会杀姑娘?他下的令谕,如果姑娘回阿房城,则小心保护;如果姑娘去长安城……”

  高盖不以为然地啧了一声,没有说下去。

  碧落何等聪明,心中如被冰水滑过,接了话道:“自然是要取我性命了。”

  高盖叹道:“姑娘不用怪他,他看重姑娘,才容不得背叛。”

  碧落凝视西方那朵深浓得洇染不开的铅色云朵,淡淡道:“那如今呢?我既没有去阿房,也没有去长安,高将军打算护我,还是杀我?”

  高盖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问道:“我可否问姑娘,到底打算去哪?据高某所知,姑娘除了皇太弟和秦王,也就和杨定熟悉些,这一路往南,能投往何处?”

  碧落料不说出些什么来,高盖绝不会罢手,只得道:“我不想眼看着冲哥和秦王自相残杀,所以要去淮北找我奶娘,静静儿一个人过着。你回去问冲哥,他该知道的,当年我便是和奶娘失散了,才流落长安,后来被冲哥收留了。”

  “淮北?”高盖连连皱眉:“那里路途遥远,后燕、苻秦、东晋俱有兵马出没,到那里能静静隐居么?何况此去淮北,一路兵荒马乱,只怕连道路也壅塞不通了,恐怕……”

  “高将军,记得夏天时杨定被中军劫持之事么?”碧落没等他将道理一条条说完,忽然打断了他。

  高盖眉宇跳了一跳,叹道:“自然……记得。如果不是定儿受困,我也不想杀慕容泓。”

  碧落轻笑,不胜苍凉:“如果我告诉你,那天冲哥找慕容泓谈论,根本没提到求他释放杨定之事,你会怎样想?”

  “什么意思?”高盖瞳孔收缩,月亮投入眼底,只尖锐的一道银芒。“你……你是说……你有证据么?”

  “没有。”碧落折着毡毯,沉着答道:“只是那些日子我一直神思恍惚,所以冲哥悄悄调兵之事并没有瞒我,当时我并不明白他要做什么,直到后来兵变成功,一心想护着冲哥的慕容泓被冲哥亲手刺死,我才想起,杨定被擒之事,可能也是他一手布置的。”

  收拾好包袱,碧落跃上马匹,低了眉向出神的高盖道:“高将军,我要走了,去淮北我的奶娘家。我不想有冲哥的人跟着,大家……是不是糊涂些比较好?”

  她说着,一拍马,乘着月色驰出树林。

  有燕骑急急来寻高盖:“将军,要不要追了?”

  高盖瞳仁里的一点月芒扩散开来,洇染了看不清的种种情绪,蒙昧不明。

  “不用了,她是……去她淮北奶娘家了。我们回去覆命便是。”

  【撼庭秋 泪盈襟血霜刀冷】

  第二日午时,碧落的水和干粮已经告罄。毕竟是从阿房城带出来的,虽然计划到了可能会离开,却没想过外面的粟米粮食,会这等紧乏。

  这条官道,当年她和杨定来回走过,明明记得沿途人烟繁茂,堡镇颇多,可如今再来,居然十堡九空,唯一有人的那处堡镇,只有些老弱之人在挖些草根树皮充饥。过去细问时,果然西燕骑兵曾来过数次,稍弱的坞堡都被攻破了,财物粮食劫掠一空,男人捉走建筑防事,女人则充作奴仆娼妓,悲惨得不堪。

  “现在稍强些的堡垒都在结盟互助,一处被鲜卑白虏攻打,其他几处见烽烟即刻相援,方才能保得一时平安。小些的堡垒就不成了,根本斗不过鲜卑白虏啊。”

  白发苍苍的老头,一边将草根放在嘴里咀嚼着,一边喃喃地说着,脸上的皱纹一道深似一道,沟壑纵横。

  “天王……不派兵来援么?”

  碧落嗓中干涸,已经忘了自己的饥饿。

  “天王……唉,天王怕也有心无力吧!这里离长安太远,太远了些。”

  老头浑浊不清的眼闪了闪光芒,迅速又消逝了:“现在结盟的坞堡,听说推了平远将军赵敖为盟主,有什么事,也可向天王上书。可现在……那鲜卑白虏,可恶,可恶啊!”

  这里离长安太远?

  碧落苦笑。

  她所知道的,长安城附近的居民,同样深受西燕军所害,阿房城附近方圆数十里,更无平民居住。

  除了西燕军,还是西燕军。

  慕容冲从来不曾对他们的行为加过一丝约束。

  老头颠三倒四的絮叨中,一旁的破屋忽然传来幼女的号啕大哭:“奶奶,奶奶……”

  “老婆子!”

  老头儿叫着,转身时猛了,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碧落忙扶了他,走入那破屋中时,却见一个七八岁的稚龄女童,伏在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婆子身上大哭。那老婆子花白头发在凌乱飘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苇草编的漏空屋顶,却是死了。

  老头儿自然伤心欲绝,可年纪委实大了,连哭都哭不出来,只是嗬嗬地喘着,半天才挤出两滴泪来。

  碧落再不忍见这生离死别的一幕,正准备悄悄离去时,那老头忽然一把将她拽住:“姑娘,姑娘,你行行好!”

  碧落摸了摸自己的包袱,低声道:“老人家,我没有吃的在身边。”

  老头摇着头,死拽着她的衣襟,道:“哎……我不要吃的,只要姑娘给我家小聆儿一点活路就成。”

  “活路?”

  “姑娘不是要向南行么?沿官道再前行十里,有个条岔路往西的,转过一个山包,有个三官坞,听说那里还没遭难,能不能麻烦姑娘把我这小丫头送她三姑那里去?我的几个孩儿啊,也就这三姑娘还活着了。我这把老骨头,我这把老骨头啊,为什么还不死,还不死……”

  那哭不出来的号啕,如钢锯般一点点锯割着碧落的五脏六腑。

  她忍了再三,终于没掉下泪来,可继续前行时,马背上已多了个叫小聆儿的八岁女童了。

  “姐姐,我已经再也见不到奶奶了,可我还能见着爷爷么?”

  小聆儿睁着一双泪汪汪的圆眼睛,问着碧落。

  碧落想起老头如风中残烛般的身影,很想给一个否定的回答,但她张了张嘴,却道:“会的,等见到你三姑姑,可以让她带你回来看你爷爷。”

  小聆儿点点头,又道:“可三姑姑多半不敢……姐姐你看这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都给坏人吓得不敢出门了。三姑姑也胆小,这两个月都没敢回来看爷爷奶奶。”

  的确,这样的战乱年头,敢出门的人越来越少了。敢孤身远行的女子,只怕碧落已是绝无仅有的一个了。老头把孙女托付给这么个素昧平生的女子,是不是觉得她不同于寻常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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