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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七


  她已经没办法再把自己当作一个偶人,不经思虑便全然地相信他。在他派詹事说出那样激怒苻坚的话后,若是苻坚真将慕容暐交出来,便真轮着苻坚不用去见人了。

  看她份上撤兵……

  或许是种进步吧,慕容冲那样孤傲清贵的人品,居然肯俯就着她,哄她欢喜了,即便知道她是苻坚的女儿。

  “慕容冲,我后悔了。”她的眼睛湿润着,第一次没有唤他冲哥,那样冷静地和他说着话:“我不想等你被我生父杀死的那天陪你一起死;也不想眼看你杀了我的生父,再和你一起活。”

  慕容冲已有了三分醉意,染上酡红的面颊微微一愕,旋即点着自己的心脏部位笑道:“那也成,你可以现在杀了我,提我的头到苻坚那里请功,过回大秦公主的好日子,便是嫁给什么杨定柳定,我……也不怨你。……横竖那时我早已解脱了!”

  他又喝了一大口酒,秋水般的眸子有种醺醺的怅然:“我知道你跟着我过得很累,可我比你更累。知道么,碧落,我比你更累!”

  “为什么一定要想着死!”碧落猛地扯紧慕容冲衣襟,激动而尖锐地叫起来:“你还年轻,我也还年轻,为什么我们要想着死?我们应该活着,好好活着啊!你怕人笑话你那段过去,那我们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找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生下我们的孩子,从此开开心心的,有什么不好?”

  碧落的身体颤抖得很厉害,慕容冲隔了被她揪紧的前襟,也感觉到了她的颤抖。他放下酒坛,努力压住了自己的酒意,凝视着碧落纠结了希望和恐慌的明亮眼神,轻轻抚过她的脸:“对,那很好,可我不能!”

  他傲然盯着透过帘子露出一缝的夜空,冷静地回答:“只要我血统里流着慕容家的血,就不允许自己退隐,逃避。至于孩子,在我为自己洗净耻辱前,还是不出世的好,免得被人笑话,有个万人瞧不起的父亲。”

  碧落咬唇,再咬唇,晨间上的胭脂红早已杳然无踪,淡色的唇边隐隐发白。她放开捏紧慕容冲衣襟的手,转头盯着毡垫,似在把垫上的团花盯出一个洞来:“如果,我不想呆在你身边,眼看苻坚杀了你,或者你杀了苻坚呢?”

  外面的秋风刮得更大了,四枝的青铜灯,火焰被吹得明明灭灭,再一阵风过来,居然熄了两枝。慕容冲姣好的面庞便有一半沉入了黑暗之中,剪纸般的轮廓微微地晃动着,似也要给秋风吹走一般。

  “碧落,你不会离开我。”许久,慕容冲神情笃定地回答:“如果你要走,你当日便自己推开棺木离开了;后来也不会让我把你从杨定身边带走,对不对?”

  他这样说着,手心却已沁出一阵阵的汗水,似乎比傍晚与苻坚城墙上下对话时还要紧张,出的汗水还要多。

  碧落站起,如雕像般静静立着,神情同样处于暗处,蒙昧不清,只有身后黯淡的灯火,将她随风轻动的青丝镀上了一层淡金的光芒。

  当一片衣带飞扑到慕容冲面颊时,慕容冲忽然便恐惧起来,恍如这女子转瞬便会扑入那片光明,如冰雪般消融于其中。

  他提起坛来,连喝十数口酒,方才喘一口气,正要再说话时,只听碧落忽然极轻,又极清晰地说道:“我走了。”

  他一时怔住,眼看着碧落走到帐篷口,提起自己尚未及解开的包袱,缓缓地一掀毡帘,走了出去。

  帐篷中顿时空了,空得让慕容冲忘了喝酒;秋夜的风更是肆虐地趁机从帘子处侵入,在帐篷中盘旋着,呼啸着,青铜灯上仅余的两枝火便妖异地跳动起来,将素颜如雪的慕容冲,投映在灰黄的毡壁上,不断地晃动着,犹如心底深处藏着的恶魔,在顷刻间释放出来,狰狞地挥舞着利爪。

  酒坛“咚”地滚落毡垫上时,慕容冲才恍然大悟,再不顾那酒水正在毡垫上流溢,疯了般冲出去,只听隐隐的马蹄声,已经愈去愈远。

  “来人!来人!”

  他竭尽全力地呼喊,可尖厉的声音,全被压在了胸口,吐出来的音调,暗哑得如被牛车碾压过。

  “殿下!”

  近卫们慌忙前来听命。

  “去,去跟着她!”慕容冲指着碧落离去的方向,继续用那种被碾压过的嗓子说道:“如果她回阿房城,一路小心保护;如果……如果她去长安……就地格杀,带她尸体回来见孤!”

  冷风嗖地吹过,猛掠入门帘大敞的帐篷,本就岌岌可危的两盏灯再也支撑不住,斜斜吐出最后一抹绵长的火焰,迅速没入黑暗。

  黑暗中,一片沉寂如死。几个月来那偶人般的轻微呼吸,再也听不到了。

  碧落将散落的青丝胡乱拢作一把,迎着风,一路南奔。

  月华如水,一抹浮云从月上飘过,胧明之际,更见风采。城墙如山,营帐如云,在胯下白马的飞跃间迅速向后飘去,白日隐隐的血腥,似也在这样放纵的飞驰间逐渐淡去,哪里的桂子清香,透过人世间的千苦万难,迢递传入碧落鼻尖。

  那个被杨定称作桃花源的小山村,此时又该落叶纷纷了吧?

  不过不要紧,明年春天,桃花还会开,等桃花落尽,枝繁叶茂时,该有另一个小生命降临这世间,用一双不解世间混沌的稚弱瞳仁,倒映青山碧水,蓝天白云。

  她只希望,她的孩子能永远拥有那样纯净的双眼,纯净得能让人一眼看到里面的东西,为之开怀欣悦,——再无恩怨与仇恨,再无纷争与动乱,能一生一世,做个胸无大志的寻常男女,只知为足以裹腹的一日两餐喜乐,为青菜上多出的几条青虫烦闷。

  她的身后,一直有着马蹄声,忽远忽近,若即若离,似在追与不追间徘徊两可。

  这是慕容冲的态度么?

  如果他坚持不肯放她离去,会不会一怒便将她杀了?

  杀了也好,换他的话说,便可以解脱了!

  只可惜腹中的孩儿,不论能不能平安出世,都注定了得不到父亲的爱怜,甚至……可能会得到世人的诅咒,因着他父亲铁骑所踏处的血流成河,尸积成山!

  到第二天近午时,碧落都没有发现一处人烟旺盛的堡镇,而白马已经疲乏不堪,连她自己都觉得小腹隐隐作痛,喉嗓口阵阵的酸水浮泛,知道目前身体远不能和以往相比,遂找了处茂密些的林子,让马儿自在啃食青草,自己铺了毡毯,吃了点东西,便枕剑而睡。

  跟踪的燕骑也在林外驻下马来,却不敢进林来骚扰,碧落只当有人在外为自己站岗,横下心来只作不知,居然睡得甚是香甜。

  这一觉醒来,天色已暮,毡毯旁站立一人,眺着夕阳落处的一抹远山,眉目舒雅,长髯轻拂,正是杨定的义父、如今西燕的尚书令高盖。

  “高将军!”碧落对他印象颇好,见他在负责追踪自己,倒似松了口气般,起身见礼。

  高盖忙挽住她,叹道:“怎么?又和皇太弟吵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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