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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章淮谦不搭腔,却坚定道:“公主但凡有所吩咐,臣,定当死而后已。”见她静静地望着来路,他诧异地侧首望过去,那微弱的天光灰影中,那粗粝大石铺就的十里石道上,慢慢走来一位青袍男子,身后跟随着两名执矛侍卫,甚有威仪。

  青袍男子缓缓抬手,命两名侍卫于当地等候。

  章淮谦以一种怪异的语气说道,“南萧降将杨策,他怎会在此?”

  宁歌抿唇不语,及至杨策行至面前,冷讥道:“侍中,自然随意出入宫禁。”

  杨策恍做未闻,按剑顿首,“臣,参见公主殿下。章少傅也在此处?”

  章淮谦目露不屑之色:“北国喜羊酪,以羊酪为美味,不知江南有何美味?可媲美羊酪吗?”

  杨策微微一笑,“江南街巷最喜千里莼羹,但未放盐豉。”

  言外之意便是:未放盐豉的千里莼羹可媲美羊酪,如果放入盐豉,更加鲜美,羊酪自然不可媲美。据宁歌所知,莼羹乃江南莼菜汤,汤里一朵朵莼菜,宛如一朵朵清香袭人的小莲叶,食用莼羹,仿佛品赏江南的旖旎风月①。

  与风情万种的莼羹相较,羊酪自然俗了。

  章淮谦脸色一僵,却愈加鄙夷,“唯天鉴人,善恶必应。善莫大于忠,恶莫大于不忠。公主,臣私以为不忠之臣,理当不再是肱骨良臣。”

  章淮谦意在讥讽杨策在南萧是手握重兵之肱骨良将,如今虽自由出入宫禁、赐宅封爵,却只握有帝京禁军实权,华太后有此安排,可见并不信他,乃英明之举。

  宁歌眼见杨策脸色澄明不欲辩驳,于是泠泠一笑,“母后赏罚,皆有道理,不可妄自揣度。”

  章淮谦收敛眼中机芒,温和笑道:“天色已晚,臣护送公主回殿。”

  宁歌从杨策身前掠过,但闻他无波无澜的言语:“恭送公主。”

  九华殿侧殿凉台,灯影交错,月影浓华。

  明月高悬,泊于高旷夜幕,像是汪于深水的一枚乳笺。侍立于紫绫帷幔旁侧的内侍望望夜色,劝道:“陛下,亥时三刻了。”

  宁泽瘫坐于云母滑砖上,倒立酒壶用劲地晃着,却无一滴酒水,便翻眼吩咐道:“去,拿酒去……”

  萧顶添趴在雪白云石案上,闷声道:“听闻陛下善吹埙,若陛下吹埙,我来和歌。”

  酒至半酣,宁泽温白脸庞红晕朵朵,“好!去,取陶埙来……”

  宁泽酒酣,踉跄着起身,解开玄缎轻袍,“可惜,洛阳不是建康……朕一直在想,洛阳相较建康,胜在何处?”

  萧顶添抬首,摆摆手,迷蒙双眼布满血丝,“建康龙盘虎踞风月潋滟,洛阳胸怀天下虎威龙行,虽有风月,金戈之声更胜。”

  宁泽闻之,朗声大笑,萧顶添亦低声醉笑。夜阑人寂,笑声消散于幽幽静夜,犹显苍凉。不一会儿,内侍便取来陶埙,递于宁泽。

  宁泽下令撤去宫灯,顿时,凉台暗渺,只余纤浓月色缭绕于紫绫帷幔,白玉雕阑经过月色的雕琢,愈发晶莹明澈。埙声低低扬起,渐之低沉而神秘,曲调沧桑,随夏夜清风流转,传至整个皇城,连漫天的月色与夜色都为之肃穆。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

  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

  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

  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朝吾以行。

  发郢都而去闾兮,怊荒忽其焉极?

  浑厚的嗓音伴随着埙乐而起,字字清晰,句句悲情,令人欷歔。萧顶添立于白玉雕阑前,面向深广夜幕,面向东南,俊白脸上的月色哀凄无比。

  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

  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

  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

  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

  此调是《哀郢》②,此歌亦《哀郢》,立于凉台外十丈远的宁歌不禁恻然,风吹来,双眸酸涩,似有泪意。远而观之,宁泽只着素纱中单,萧顶添身着玄白素衣,衣袂当风扬起,紫绫灰影中,愈添萧索。

  曼余目以流观兮,冀一反之何时?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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