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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第五阙 心悲抒不成

  “公主回来也七八日了吧,”章皇后坐在牡丹纹绣墩上,对着青铜绘纹妆镜贴花点翠,双唇微抿,“若非皇嫂差人请你过来,你都忘记皇嫂了吧。”

  “皇嫂过虑了,今岁长途跋涉,我只是有些倦怠,懒懒的哪里都不想去。”宁歌站于雕窗前,望着庭前与宫娥嬉戏的六岁小男孩,宁烨。

  章皇后缓缓起身,逶迤裙裾随着款款移动的步履盛开如夏花,她握住宁歌的手,笑靥明亮,“明儿一早陪我到凌霄殿向母后请安。”

  宁歌抽出手,唇角微动,“皇嫂纯孝,我就不去了。”

  章皇后未料公主会如此直接地拒绝,不由得心中轻叹:本想缓和这对母女冷僵的对立情绪,如今看来,公主对母后的此番安排仍是无法释怀。公主回朝已有数日,凌霄殿却从未踏上半步,母后虽无提及,她却晓得母后的哀伤与失望。

  她佯作不知,欣然笑道:“母后总是对我说:宁歌这孩子啊,面冷心热,皇后闲了就到凤凰铜阙走动走动,一人待那么大宫殿,怪闷的。”

  宁歌突然道:“若皇嫂为皇兄再添一位小公主,皇兄定会开心不已。”

  章皇后亦望向窗外,落日余晖斜斜地打在树梢、宫墙上,洒落成金,宁烨欢笑之颜在绚烂金光里熠熠闪亮。她美眸微眨,闪现出宁和之光,“我已有烨儿,小公主……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一切都是命。”

  宁歌淡淡问道:“皇嫂相信‘命’吗?”

  章皇后侧首望着宁歌,笑意柔缓,“以往不信,如今信了。我是高门之后,我位处中宫,我荣宠不衰……往后将会如何,都是命相所至。”

  “我不信。”宁歌冷然而语,字字珠玑。

  “娘娘,少傅求见。”素衣宫娥轻声禀报道。

  “有请。”章皇后眉心滚过一溜儿笑意,听闻宁歌之语,心中又是感慨又是赞赏,于是朝她温和笑道,“今儿真是巧了,公主,许久不见少傅了吧。”

  “臣,参见皇后娘娘,参见公主殿下。”嗓音淳厚圆润,令人倍觉舒适。

  “免礼。”章皇后柔柔笑道,背对着宁歌朝自己的兄弟章淮谦轻眨眼睛,“这些日子,母亲可好?”

  “谢娘娘记挂,母亲一切安好。”章淮谦会心一笑,似是无意看向湘君公主,颊上笑意纯良,“未料在此遇见公主,臣之荣幸。公主可好?”

  “听闻少傅不日大婚,恭喜。”宁歌的唇角漫起一丝轻烟似的笑意。

  适时,一宫娥进来禀报:“娘娘,皇子殿下要沐浴,要娘娘在旁……”

  章皇后一怔,随即侧身歉意地笑道:“烨儿沐浴总要我在旁,公主,要不让少傅陪公主到西洲走走?”未及宁歌回应,她朝章淮谦笑着吩咐道,“少傅,陪公主走走,一两个时辰后再回来。我先去了。”

  章皇后匆忙而去,章淮谦恭身道:“恭送皇后娘娘。”但见湘君公主轻移莲步,似要行出崇华殿,便紧步跟上,尾随其后,朝着西洲的方向走去。

  西洲乃皇城西向千顷烟波,广域辽阔,种植百种林木花卉,或争奇斗艳,或郁葱长青;西洲北岸芦苇漫漫、香草蔓生、水鸟栖居,十足野外意趣,与皇城朱漆雕龙、飞檐粉壁着实相异,却深得北宁历代帝王后妃喜欢。如今,西洲五景冠绝洛阳皇城:十里烟波、琼台、玉阙、蒹葭亭、流芳甸。

  天色渐晚,灿金余晖隐入高山遥远的天际处,只余徐徐水风,吹散些许郁烘热气。漫步于十里烟波,章淮谦略略靠后,但见湘君公主的绣袂当风扬起,宛如白蝶扑扇,又见她侧脸平静如斯、微光如雕,不由心荡神驰。

  宁歌悄声道:“可是林氏女子?”

  章淮谦微愣,跨步至她身侧,“是林氏,公主。”

  十里烟波遍植垂槐与青杨,绿树成荫,绿意叠翠,自生幽凉,若是午时暑气逼人之际,此处亦凉意适人。宁歌幽凉的嗓音传进章淮谦的耳里:“林氏百年高门,世代簪缨,门第高华,所出女子宜与国戚缔结姻缡,我定会送上一份厚礼,少傅笑纳。”

  章淮谦几不能言:“公主……”

  宁歌心里疑惑,行至前方石案,顿足回身,瞧见他满脸皆是无奈的笑。章淮谦竭力忍住涌动的心潮,“公主厚礼,臣,定当仔细珍藏。”

  宁歌听出他嗓音中的压抑之感,更觉疑惑,“可是林氏女子有何痼疾?或是少傅对此姻缘有所……”

  章淮谦温润一笑,“臣……臣心中,只有去岁中秋之夜与臣在玉阙共赏月色的女子。”

  宁歌心中一凛,去岁中秋之夜……中天皎月,月华如练,却是冰冷刺骨,她的二皇兄,宁夏,对她说:宁歌,就当我从未寻过你,忘了吧,忘了二哥,我们生于天家,必须守护天家清誉,否则,我们便是欲孽缠身的罪人!

  她也想忘,然而,怎能忘呢?

  他自有他的琉璃府邸与清美王妃,自可沉溺于琴瑟合鸣与诗赋墨海,而她,只能日日断肠、夜夜寒衾。她怨,她伤,她恨,她笑……她约华一波郊外游玩行猎,她邀章淮谦进宫饮酒赏月,她放恣,人前魅人,极尽挑逗,人后以泪洗面,独对衾枕。

  那中秋之夜,凝乳般光华,西洲烟波浩渺,水光迷蒙乱眼。她一双水眸氤氲濯濯,依在章淮谦胸前,素手抚上他的脸颊,“淮谦,传闻湘君公主骄横放恣,你信么?”

  章淮谦僵直站着,不敢有所冒犯,“臣……不信。”

  宁歌娇颜微熏流红,玉葱纤指轻点他的唇,“你该信,我骄横,我放恣,此时我就在你怀里,你还不信么?”

  水眸眄睐,仿佛整个月夜的旖旎都倒映在她的眸中,章淮谦咽喉生涩,“公主醉了。”

  宁歌扬起下颌,款款流情,“淮谦,抱我,好么?”

  章淮谦没有抱她,只是扶她坐下歇息……如今忆起,宁歌并无愧疚,只是怅惘:本想令二皇兄宁夏着急、嫉恨、心痛,却令旁人心生别情,可笑,抑或可叹?

  宁歌微笑,“那个女子,已在潇江落水之际脱胎换骨,如今在你眼前的,并非你所相识的湘君公主。”

  她的眸中水光粼粼,倒映着枝影绿荫,笑意哀凉。章淮谦深深低首,心神哀痛:“臣……冒犯公主……”

  宁歌蕴起恬静的笑意,靠坐在石案上,“也许这便是‘命’吧,少傅的命,便是那林氏女子。听闻林氏女子庄雅姝丽、柔心令质,当与少傅琴瑟共御、携手至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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