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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北寺狱押着许多此次大变的重犯,人满为患,臭气熏天。我使了钱托狱卒照顾高家人,但犯人太多,我也没指望高蔓能好到哪里去。待见到高蔓和与他同牢的诸人虽然容色憔悴,但衣服头发都还算洁净,不禁吃了一惊。仔细一问,原来这却不是我的功劳,而是高蔓在章台街交结的伎客娼女自高家落难,便时常使钱送物,前来探望。

  高蔓初见我来大喜过望,旋即大惊催促:“快走,你是官身,可别被我家这罪名牵连了!”

  “我早已不当官了,不怕牵连。”

  我知翡颜情切,说了这句话,立即退两步,让她上前。高蔓看到翡颜,顿时大惊失色,骂道:“你这蠢材,不快回南州,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嫌命长了不是?”

  翡颜摇了摇头,她在我面前哭的时候不少,到了高蔓面前,却倔强得很,嚷道:“我回不回南州,关你什么事!”

  高蔓又气又急,掉头对我说:“云姑,你快带她走!”

  我点头,微笑道:“延惠,这些天我和阿翡都在设法给高家辩罪……”

  翡颜在一旁接口道:“你别胡思乱想,一定要等我们的消息。”

  她在高蔓面前一惯表示霸蛮无礼,但到了这关头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有些忍不住,有些哽咽的说:“高蔓,我……我……我……你要是救不出来,我陪你一起死!”

  高蔓吓了一跳,连退了几步,怒道:“你……你……你这样的女人如果老跟在我身边,我真是死也死得不清安,谁要你陪我死?”

  翡颜双目圆瞪,柳眉怒扬,嚷道:“我知道你不喜爱我,可我却很喜爱你!你不要我陪,我偏要陪!你清安也好,不清安也好,总之甩不脱我。”

  南疆风俗如此,女儿家敢爱敢恨,想什么便说什么,其大胆奔放令人侧目。狱中诸人自忖必死,无不愁苦困顿,但听到她这样的话,却都不禁侧目。

  不过翡颜嚣张的气焰也只在高蔓面前摆,一出了监狱立即烟消云散,蹲在地上放声痛哭:“云姐姐,我们救不了他是不是?他也要死了!我喜爱的人,我一个也守不住!”

  “他不会死的。”

  “他真的不会死?”

  我重重的点头,轻声道:“我会尽力救他……他不会死的。”

  高蔓不能死!这些政变他根本不知道,只不过被缠夹了进去而已,他本身是无辜的。

  他当日明知我带走的肩舆有蹊跷,却依然放走了我,即使齐略主观上无意受他任何恩惠,但他于救驾有功,却是不争的事实!

  我握着手里那对七年来贴身保管,被磨得温润光滑的桃符,心头一阵阵的发紧,针扎般的抽痛——这不是别的东西,这是我与齐略爱情信物啊!

  它由齐略亲手雕成,每一条纹路都刻着他的情意,每个字都含着他对我的祝福。在南州的日子里,我一直以为它会成为我爱情的证物,伴我此生,却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竟会拿它去换取世俗的利益。

  齐略,你当初允诺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真的会有要求?今日我将它送到你面前,请你实现诺言,可会答应?

  听到登闻鼓响而来查察的吏令接过我递上的奏疏和桃符,微觉奇怪,问道:“这是证物?”

  我摇头,涩然道:“不,这是陛下昔年御赐之物。陛下昔日将它下赐的时候,曾经说过,若有所求,可执此为凭。烦请令官对内朝官员说明情况,将此物呈送御前。”

  那吏令凛然一惊,收了东西匆匆回奔。

  我站在宫外静候音讯,不知不觉有些瑟缩。其时朝阳初升,鱼鳞般排开的云朵乍染橙桔之色,与青天白云相映,于疏离人世的清高以外有股妩媚之色。我望着朝阳云霞,微微怔忡,思绪飘散,竟是收拢不住。

  “云娘子,陛下传召!”

  我随内侍的引领踏进那长长的甬道里,复廊重重,转折回旋,仿佛不见尽头。许久许久,内侍才停了下来,转头对我说:“云娘子,陛下就在石渠阁里,他让你自己进去,我只能领你到这里。”

  他说着悄然一礼,转身离去。我怔了怔,缓缓的踏上石阶,走到石渠阁,轻轻的推开虚掩的房门。

  石渠阁里,还点着两支蜜炬,烛光将凝立不动的人影拉成一道细长的阴暗。

  我的脚步顿住了,站在门口,竟不敢再往里走。他负手站在堂上,静静的看着我,墨黑的眼眸深沉如夜,仿佛一眼过去望不到边际。

  我的心跳陡然间停了一停,旋即剧烈的鼓动,只是双脚却如被胶粘住了似的移动不了分毫。

  经历了这么遥远的时光,有那么多说服自己放弃的理由,一次次的自我催眠,又一次次的失败,直到看到他,才明白,原来我对他的爱情,真的无法磨灭。

  他静静的站在那里,就已能使我手足无措,进退失据。

  该怎样面对他?该怎样称呼他?他到底算是我的什么人?

  我们曾经那样激烈的相爱过,也曾经那么决绝的对峙过,到底谁伤了谁,谁负了谁,是算不清了,只是那些曾经的记忆,突然在这阴暗的石渠阁里变得鲜活起来,历历在目。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低声喃道:“你还记得吗,你曾经答应我,拿这对桃符为信,可以……”

  他的身影微微一动,点了点头:“我自然记得。”

  我胸中一阵酸苦,他移动脚步,缓缓的走到我面前,低头问:“你是要以它来换高家的平安?”

  我别过脸,不敢看他的脸,涩然道:“灭高家是政治需要,政治需要是可以妥协退让的。”

  耳边传来一声带着怒火的冷笑:“我是否还应谢你,你并未真以桃符为信,令我为难?”

  我眼眶一热,无话可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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