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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是南疆将军崔骏去年岁末的时候赏下来的。”

  那丫头虽然说的也是关中汉语,但音调的转折之间却带着一股异于关中语系的软糯和尖锐,那口音俨然与荆襄一带相似。荆襄口音的歌姬,竟经南疆将军崔骏的手,送给了军中最有实力的领军校尉,这其中的意味,让我不禁一惊,转身就往张典那边行去,叫道:“子籍兄,我有一事问你。”

  直到进了张府的书房密室,我四顾无人偷听,才低声张典:“你可知刚才那丫头的底细?”

  张典看我的神色,也猜出了我的疑虑,我没头没脑的一问,他也知道我问的是什么:“我听她说是零陵郡人氏,自小便被卖在了牂柯商家。后来南军入城,她被主家献给了崔将军。”

  我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沉声道:“子籍,你不可瞒我!你以军法治家,崔骏送的歌姬是楚国人氏,你不可能不加监管,可曾发现过异样?”

  张典身躯微震,低声道:“她确实有古怪,但举动十分谨慎,除去偶尔为楚国说几句好话以外,并没有出格之举。我想她是崔将军赏下的,不好无故驱赶出府,所以留用。”

  春寒料峭,我身上却出一层薄汗,看着张典说不出话来。

  张典看我的样子不对,忙道:“云姑,你放心,我自有分寸,绝不会因此而落人话柄。”

  我何止担心他收了楚国的歌姬,受人陷害?楚国不拘门第,以才学和功劳升官的任职制度,像张典这一类有功而受打压的人具有无与伦比的吸引力,我更怕的,是他竟真的被楚国收买了去。

  张典在南军论地位不如南疆将军崔骏和两名郎将,但论到在军中的威信,自身的才能却实在无人能比,有振臂一呼从者如云的势力。

  若是楚国以裂土为王,让他被割据南州为条件,诱他附楚攻汉,以南军这几年积累的实力,则不止南疆对楚国的扼制之势将冰雪消融,且长安危矣。

  一瞬间,我想到了他上午那番谈话中,他询问我对楚国的态度时的表情!

  那何止摆龙门阵的闲聊?那更是他在试探我对楚国所抱的态度!

  张典这六年里向南开疆数百里的军功和帮助地方剿匪无数,却始终没有得到封赏。六年前他是校尉,六年后军职比他低,军功才能都远不如他,只有出身高于他的旧日同僚都已经纷纷升迁,只有他依然还是校尉!

  楚国……确实已经开始了对张典的招揽,而他,也无疑已经动心了!

  我心思转折,无数念头闪过,最后终于定下心来,一咬牙道:“子籍,我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张典不明所以,道:“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答应。”

  我凝视着张典,一字一顿的说:“你要答应我,无论如何,你绝不会依附楚国背叛朝廷。”

  张典日常举止从容不迫,但这时候却被我的一句话激得跳了起来,脸色铁青的看着我,眼底晦暗一片,诸多难分难解的情绪在他眸里纠结,声音有些沙哑的问:“云姑,你何出此言?”

  我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涩涩一笑,轻声道:“子籍,这些年来,我们是见面少,但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你若对什么上了心,却骗不了我!”

  张典怔了许久,突然呵呵一笑,但那表情说不清是喜是怒,话里却有些惆怅:“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我们隔那么远,还可以相知,但你却从不对我的心意有所回应?”

  我六年来一直粉饰得毫无瑕疵的开朗明快,豁然出现了一个细小的裂缝。张典对我有意,我是明白的,但我从来不曾正视,只是今日,却不能不明说:“子籍,这天下有种傻子,一生只能爱一个人,只有一次动情;我此生不幸也幸,却是这样的傻子。在你之前,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人,因此而无法回应你。”

  我对齐略的心动开始时,或许是缘于我渴望爱一个人的本能冲动,并没有针对特定的某人;但到了后来,却是那个人使得我再也无法再爱别人了。

  张典嘴角扯动,笑容里却带出一丝惨淡之色:“你纵无法回应我的心意,那么婚姻呢?你难道就没想过找一个人,伴你终老么?”

  我心头大震,回避六年,我不敢探测他的心意,竟从没想到,他在自知索爱无望时,求的不过是我倦极之时,能归于他,一起终老!

  眼里一阵酸涩,泪水不自觉的模糊了我的双眼,让他的形象在我眼里朦胧一片:“也不会有婚姻……子籍,我爱上了那个人,哪怕明知他绝非良配,难以相守,仍然执着于心,觉得仅是自己爱着他,就已此生无憾,再也容不下他人,也容不下自己为了寻求伴侣而怀着他嫁与他人。”

  张典了然一笑,笑容里有股寂廖的苍凉:“我遇到你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是吗?”

  我点头,不语。

  齐略最初入我的眼,我只以为那仅是一粒种子;谁曾想那特定的环境却是催生这粒种子的绝佳土壤,我愈是压制,它却愈快生长。竟已长成了参天大树,枝叶荫蔽,根茎深扎。我纵有妙手,难道还能将已经盘绕错结的情根一条条的挖出来么?

  不论是高蔓,还是张典,都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先入为主,心里存了个齐略,就没有办法再接受他们。

  沉静许久,他突然长长的叹了口气,轻声说:“你要求的事,我答应你。”

  我想不到他竟会在这种时候答应我的要求,舒了口气,伸出手来:“我们击掌立誓,绝不违今日之约,否则……否则教我身受百劫,死无……”

  “住口!”张典的脸色剧变,厉叱一声,将我的话打断。

  张典在我面前一向温和守礼,从无失态,这却是他头一次对我如此疾颜厉色,出口斥责。我呆了一呆,张典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你不用拿自己来逼我,我答应你的事,绝不反悔。”

  我虽知自己采用的办法卑劣,但心中的犹疑不安,却没有办法消除,只得硬逼。

  张典脸上神色瞬息万变,说不清是伤心还是悲凉,注视着我良久,突然转过身去,推开窗户屈膝一跪:“我张典对天起誓,绝不附楚背汉,若有违背,天诛地灭,死无葬身之所!”

  我心一颤,喉头酸涩,叹道:“子籍,楚国对朝廷,那是处于绝对的劣势,即使楚王能应允你日后割据南州为王,也不值得你冒险背汉。因为无论楚国还是朝廷,改革的方向都是朝着消除封建,彻底推行郡县制进行的,裂土为王不可能长久。”

  我逼他不得反叛朝廷,另一方面何尝不是了断他博取王侯的冒险之心,也有维护之意。

  张典没有说话,我深深地俯身下去,拜了一拜,无声告辞。出得室外,经过窗前,方听到他一声问:“云姑,你心里的那个人,可是天子?”

  我悚然而惊,霍然回头,对上他凝视我的双眼,那想要辩解的话,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如我刚才说的那样,我知道他,他也知道我!我与齐略当年毕竟不是无迹可寻,若是张典真的有将心放在我的身上,自然可以联系前后,推定结论。

  静寂中却听到外面一阵喧闹,跟着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外面大叫:“云抚使,你可在里面?徐使君有四百里急令传你,你速速出来!”

  滇马不快,四百里急令已经是日夜急赶的最快脚程了,却不知剌吏府发生了什么大事,徐恪竟用这种方式传我回去。我吃了一惊,轻声道:“子籍,我要走了。”

  你——要记得你刚才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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