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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我收回目光,膝席坐在滇境全舆图前,看着上面的线条,心里暗暗挑毛病:军事地图实在太简陋了,连水文记录都不详细,要将它立体化,变成军事实用,实在是件很考虑将领的推演能力的事,难怪人都说三军易得一将难求。

  耳旁传来衣袂摩挲之声,却是齐略也弃案走到了滇境舆图前,我抬头,他低头,目光交错,一刹间仿佛军帐中众将领一面吃夜宵,一面大声讨论军情的嘈杂声和内侍文吏来往的人影,都已远离,只看到对方的近在咫尺。

  他静静的坐下,低声道:“你身体不适,不必硬撑。”

  我微笑回答:“我是医生,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

  更重要的是,我知道南滇之战对他的意义。太后放他巡边犒军,是为他日后执掌军政做准备。但要在军中建立威信,绝不仅是犒军一事就能做到的。

  他从北疆大营折而西行,抚慰西疆大营将士,如果仅是犒军巡边的话,他走遍西疆大营就可以回銮了。但他没有回长安,而是折而南行,取道越嶲,直入滇境。

  圣驾南巡是看到南滇生乱,想趁火打劫替自己累些军功名声,为日后掌军做准备也好;是为了他一时头脑发热,行事不当也好;总之,南滇之战,他只能赢,不能输!

  在风云变幻的政局中,我不知道自己能帮他做什么,但目前我能力所及的事,我却要尽力做到最好。

  短短的两句话说完,帐内各人也吃饱喝足,重新开始议事。军中礼仪简单,君王与将领联席而坐是平常事,我与他在这种情境下坐近一些,倒也不会有人胡乱猜疑,多生是非。

  一夜事繁,待到圣命令我退席,已是寅时。出得中军大帐,外面月朗星疏,雾重结露,夜风吹来,我打了个寒噤,微微瑟缩。

  “云郎中。”身后的传来陈全的低唤,他托了件衣裳过来,面色复杂的请我加衣。我略微迟疑,才伸手接过那件红里披风,系在身上,接了阿弟,自回陶家歇息。

  是夜圣驾宿于中军,与诸将商议定计,次日便以羽林军为主力,强取山彝。

  山彝在群山环抱之中,总体地势就像一只葫芦谷,这是一受攻击就难寻退路的地形。当初齐略突然回撤数十里,在大姚驻跸,这不利的地势也是考虑过的因素之一。

  羽林中郎将吕纯先派兵堵截葫芦谷两端,然后诱彝彝发动象兵出击,生演了一出火烧藤甲兵、象的剧目。被火所烧的象兵倒退回谷,不受控制,冲垮了山彝诸部落联盟的本阵。

  吕纯心狠手辣,以山彝降而复叛,难于信任为由,在整个葫芦谷内纵火,将连绵数十里的山尽数烧了。山彝诸部落的生民千不存一,竟有几个村寨族无遗种,近三万人的部落联盟,最后存活的人只有一百多人,彝彝被烧成了灰烬。诸降镇闻得山彝惨况,尽皆胆寒。

  火烧了两天,才被大雨扑灭。

  我又惊又怒,又无可奈何,虽知这军事行动实在不是自己的能影响的,但对下灭绝之令的吕纯却十分恼恨——打战没有不死人的,但屠寨烧山却不是必要。就算威慑,也不应该将事办得这么绝。

  这个人,只要他口头微松一松,都不会出现这么惨重的死亡。

  吕纯破敌有功,坐在马上是兴高采烈,得意洋洋,大声夸口:“滇国所谓的精兵,比起我汉军精锐而言,是完全不懂行伍、不通战事、不谙兵法的乌合之众。单以战斗力而言,五百对五万,我朝都能完胜。”

  徐恪看不得他趾高气扬的样子,接口反驳:“你这次出战,一是仗了后方筹谋妥当,二是遇到的敌方统军者并非将帅之才,又取了地利之便,才一竞全功。山彝以南地理气候与之前又有差异,如果再次与敌交战,你有没有考虑这二者?我朝正规军多是北人,练兵多在龙首平原,战法针对平原厮杀,有无擅于山林作战的?”

  两人争执不休,齐略挥手止住二人的争执,道:“吕爱卿初战告捷,便有骄矜之心,此为兵家大忌,断不可长。徐爱卿说的是稳重治军之道,言而成理,不过名将铁军,都是打出来的。此次对南滇用兵,要的只是南军的自信好战之心,就是输上几仗也不要紧。”

  徐恪不满的说:“陛下此言,恐会助长军队骄矜傲慢之心,并非治军之言。”

  齐略微微一笑,朗声道:“徐爱卿,朕要的军队,是能够得胜而不骄矜,失败而不气馁,百战不摧,百折不回的悍练之军——朕既然要这样的军队,就该给他们历练的机会。”

  他说着用马鞭遥指吕纯,对身边拥着的众将领笑骂:“朕虽然准许你们练兵,但如果对南滇这种兵甲不良,军心不稳的乌合之众,你们也输得太多,那可不用朕罚,定给吕纯这小子狂言羞死。”

  诸将大笑,暗里都有争功竞雄之心,斗志昂扬,大有寻敌与战立功之意。

  我是医生,见惯了生死,若说我对死人有多大顾忌,那是矫情;但我同样也受生命贵重的理念浇灌,若说我能对死人毫无顾忌,那也是假的。听到这种杀气腾腾的话题,心里暗暗叫苦:军队一经血火洗礼,其暴戾就难以消退,越杀越想杀。况且齐略摆明是拿南滇来练兵,杀孽只怕会造得更深。

  我对羌良人许过诺言的。

  就算不为当初的诺言,我又怎能对与种族灭绝类似的情形视而不见?

  众将的话题已经转到了如何镇压滇民上去,果然大多数人都赞成以杀戮威吓降服。只有徐恪出言反对:“对滇理当征抚并重,摧城屠寨之事可一岂可再?臣以为,大战之后,陛下对南疆应当多示恩宠,温婉笼络。”

  我见徐恪势单力薄,生恐齐略不听他的建议,忙道:“臣附议。”

  我这些天虽然与闻军事,但除了整理情报做为参谋以外,绝少有自己的意见,今天突然出声支援徐恪的主张,顿时人人侧目。

  吕纯这两天受了我不少冷眼,也知我必是对他杀人不满。只是他这等杀性极重的人,于旁人的看法却不看重,我对他再不待见,他也没拿我当回事,依然笑面相对:“云郎中到底是女子,心软得很。”

  我瞪了他一眼:“这跟我是不是女子没关系,而是我以为从国家的整体实力提升来说,我朝治下人口太少。本来人口就少,为何还要自损人口?这不符合国家的整体长远利益。”

  “如果他们是我朝子民,杀之自然可惜。可惜他们怀有二心,却还不算我朝子民。”

  “等朝廷统治南疆一两年后,他们真心臣服了,自然就是我朝子民。”

  “统治一两年他们会真心臣服?我看他们会一两年后恢复元气,揭竿作乱。”

  “人心向安,像南疆这种缺少雄材的地方,普通百姓哪有放着太平日子不过,定要打战的。况且我相信我朝治下的南滇,将比王室和巫教治下富足安宁,让他们很快接受新主带来的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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