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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精疲力竭的李晗被这喝声惊得一震,摇摇晃晃地撒手退开一步。太久了,几乎从没有人这样直呼其名地怒斥他。他像个初生赤子般懵懂地茫然四顾,浑身血污。

  刀刃深深割入谢妍手指掌心中去,十指连心,却再感觉不到疼痛。任修便像是筋骨俱碎一般软倒在她怀里,早已气若游丝,奄奄一息。他好似想对她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张口便是血涌,“别说了……我知道……我都明白……”她发出泣不成声的呜咽,无助地擦拭他脸上的血迹,却怎样也擦不尽,直到血水与他的身体一同渐渐冷去,仍不愿放弃,“陛下,你开心了吗?”她失魂落魄地扬眉而笑,贝齿轻启,却吐出至极恶毒的咒语,“你不可能开心。你知道你究竟在怨什么。没有人真的爱你,陛下。他们围绕在你周围,觊觎你能够赐予他们的权、利、名!他们甚至想杀了你,取代你。所以你才怨,你害怕,你更不愿看见你没有的东西被别人得到!可那又怎样呢?你可以杀了我们,但你改变不了事实。生离、死别,都不能将我们的爱湮灭。而你,你连面对事实、面对自己的勇气都没有,你还想得到什么?李晗,你不过是个自私的懦夫罢了,你此生永不可能得到真爱!”

  “你胡说!胡说!”李晗痛苦地尖声嘶叫起来。他再次扑上去,紧紧掐住谢妍的脖子,不许她再吐出半个字。但谢妍却只是平静地微笑着,没有半分抗拒挣扎。那从容姿态就像一面镜子,映着李晗自己的惶恐无措。他哭起来,哭着撒不开手。

  “陛下!快放手!”

  猛然间,他听见一声清喝。那瘦削柔弱的女子疾步上殿来,怀中抱着什么东西,细看之下竟是一块灵牌。她径上面前,毫不犹豫,举起那灵牌狠狠打在他身上,“你们还瘫在那儿!全都退到外殿去候着!谁也不许擅自乱走。”她冷然回身向那些仍愣在门前的宫人令道。

  诸人神色惊疑,变幻不定,忽然有人起身想跑。

  “拿下那奴婢,拖出殿外斩了!”她见之眸光一烁,断然冷喝。

  随她而来的卫军们应声已将一名宫女拖下,不一时捧了颗人头回来,血淋淋沿路尚淌落红线。

  顿时,又是一阵惊呼喧乱。

  “太后口谕:‘帝主外,后主内,内廷诸事,皆由皇后管辖。皇后不能理事,贵妃替之,贵妃从缺,淑妃代持。’如有异议者,庆慈殿外宫规伺候!”分明娇柔一身,眉目间却英气赫赫,勇烈毕现。这一刻起,她不再是卑飞敛翼的噤弱鸟儿,而是扶摇而上号令九天的凤凰,“即刻起,宁和殿戒严,擅越一步者,立斩无赦!”她命卫军将那新割下的头颅搁在外殿大门前,将一干早已吓得瘫软如泥之人尽数禁闭外殿之中。

  宁和殿内,大小门户层层闭合。内殿阁中眼前,只余两个孩子,一具尸身,精力虚弱的皇后,和神色混乱的皇帝。

  “阿宝,带长皇子到门外去候着。”她看一眼两个孩子,如是命道。

  受惊过度的李承,几乎连路也走不动了,被李飏连拖带拽半抱着出门去,忽然在门前抓住了门框,“母后……”他像只脆弱的幼兽一般执拗哀鸣,不愿松手离去。

  “去吧,听话。”谢妍靠着卧榻边沿,无力地向孩子点了点头,眼底流淌的眷恋浓稠得难以化开,仿佛最后一眼的诀别。而后她便闭起了双眼,冥思休憩一般,气息微薄。

  墨鸾却似不曾瞧见一般,她走到一身颓然的李晗面前,沉声问道:“陛下,你可知错?”

  李晗闻声茫然抬头向她看去,她却扬起那张灵牌,狠狠向他脸上抽去,“这一下,打你枉为人君!边关战火狼烟,将士浴血,百姓殉国,陛下却在这里萎靡不振,虐杀贤良!将天子担当置于何地?”

  她这一下毫不留情,正扇在李晗的脸上,直打得李晗耳鸣嗡嗡,顿时脸颊肿了一大片。她却丝毫没有罢手之意,又一下狠拍过去,“这一下,打你枉为人父!长皇子尚且年幼,你不顾母慈子孝之情,不许他们母子相见,竟还酗酒失态,当着他的面,殴打皇后,残杀他的老师!把言传身教、天理道德都抛到哪里去了?”

  她也不给李晗反驳之机,第三下狠狠打过去,“这一下,打你枉为人夫!都说流言止于智者,陛下却偏要做个愚人,肆意泄愤,毫无底线,更勿论相敬相爱,相信相持!身为男儿丈夫的胸襟器量又在何处?”

  “你——”李晗被她打得眼冒金星,面颊火辣肿痛,终于跳起来,一把抓住她手中那灵牌,攥得筋脉突张,骨节青白。他狠狠盯着她,胸膛起伏剧烈,吐息一声重过一声。

  墨鸾亦牢牢举着那张灵牌,决不松手,“你敢动手!你还想再怎么伤他?陛下当真是鬼神不惧,无所不能,不如索性连我也打杀在当场吧!”她厉声叱问他,眸中精光烨烨,如有烈火跳跃。那已不再是柔弱无助的悲哀,而是愤怒,喷薄燃烧的怒焰。

  李晗呆呆地看着面前那张灵牌,肃然漆黑之上,鎏金的字迹:爱子李泰……他愕然静了良久,仿佛石化,终于抱头大哭起来,一朝坍塌,乾坤倾颓。

  他翻身狂奔出去,仿佛再多半刻的停留,也是此世间最残酷难挨的刑罚。

  那嘶哑绝望的哭声却似不能远去,兀自绕梁不绝。

  “我是不是……该多谢你?”倚在一旁的谢妍忽然出声问道。她依旧闭着眼,声音听来已十分虚弱。

  “你用不着谢我。我并没有——也从未打算帮你。”淡然应时,墨鸾回头看向那个倒在眼前的女人,看见大片乌红黏稠的液体在她身下绽如罂粟,染透衣裙,“你——”她气息一窒,话到唇畔,未能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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