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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此言未落,宋国老已笑问:“人性本善,便以善引之,除欲念,绝利诱,使民见素抱朴,此诚为圣人之治。但利与欲本也是人之性情,若强行除去,岂非反而有违自然无为之道?不知吴王殿下,有何见教?”

  有此一问,倒真俨然殿试一般。皇帝兴意盎然,只等着爱子要如何作答。

  殿下,白弈静坐,不觉略微冷汗。不愧是宋国老,老而弥辣,既然是圣谕评议便不必拘礼,但这一问却是将李宏饶入一个死结中去。

  妄念是心魔,然而,断绝妄念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妄念?

  这谜局他亦参了许久,奈何怎样也参不透。心澜微动,那挥之不去的倩影便又渐渐清晰起来,犹如复苏。他不由深深吐吸,静气求宁,方自沉稳,已听见李宏应声。

  “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并非是要断绝。无欲无私,那是趋凡脱俗之圣贤的境界,又岂能强求芸芸众生皆得此道。老君倡尧舜之治,又有‘绝圣弃智’、‘绝仁弃义’之言,并非自相矛盾,而是劝民归于本色,顺从自然,并不以圣、智、仁、义为虚伪,反行尔虞我诈之实。归于本色,顺从自然,则是以正治国,人无利器,国家不昏,而得天下安宁。”

  皇帝面上露出欣慰之色,显是十分合心。

  白弈眸光精敛,暗观四下,见那宋国老面含微笑不话,在座诸臣,或见欣喜,或见尴尬。

  以圣、智、仁、义为虚伪,反行尔虐我诈之实。

  一句话戳了多少人的痛处。但吴王殿下本尊,又如何?

  白弈细细打量李宏,见之立于殿上,气度从容。不一样,吴王是避重就轻了,只捡了顺合至尊心意又不违大道理的来说,至于究竟如何以正治国,全藏在心里头。皇帝修信黄老,毕生以无为为无不为,冀望以大教为大治,他相信人性本善,人人皆可教化。但李宏不同。白弈常觉得不能看清他的所谋,这个人,太后在时,他看似退让已极,全无锋芒,但却是一直在进的,而后太后迁居德恩寺,他几乎在同时便找到了绝佳的立足地,依然是看似谦顺退让的,却依然在向前向上。

  上喜若水,以其不争,故天下莫非与之争,然而,谁又知静水深流几何?

  无论无意有心,李宏都极巧妙的利用了可用之人,包括白弈自己。太后迁居,到底谁利用了谁,怕是还不好说的。即便当真只是巧各,吴王殿下审时度势掌握时机的本事,也堪称一绝了。太后是吴王的祖母,救而才有迁居一说,有朝一日,若是换了他白氏,又会如何?只怕,没有不善者吾亦善之的福分。

  白弈盯着李宏半晌,浅笑时眸色愈寒。说到底,这位吴王殿下,与他,原是一类人皇帝赞意不掩,又唤了李晗:“太子,你来说一说,你的这份经注,是个什么意思?”

  一瞬,豆大汗珠已淌了李晗满脸。他连看也未看过半个字,哪还知道是什么意思?如今父皇叫他当殿先说,却怎么说得出。

  眼看太子窘立,东宫左庶子杜衡忙起身圆场道:“太子殿下这一份注疏是说‘无为并非不为,而是善为’。自然之道,生生不息,周而复始,静观其本质,乃知其规律,而后知其常理,而后明其大道。明道者不妄为,有大胸襟,智慧广阔,包容万物,便能做到太上忘情,天下为公,大公者,天道也,是为定国安邦休养万民之长久计。”

  杜衡说得缓慢,一面向李晗使眼色。

  李晗本十分聪慧,一点即通,忙接道:“左庶子所言正是。儿臣以为,治国之理,先圣贤早已总结了,尧舜之治,文景之兴,我们作为后人,便需勤加研习,由天地自然之法中归结奥妙,使先人圣法得以延续。”

  皇帝点点头,“那么你说,何为先人圣法?”

  李晗沉思一刻,道:“以民心为己心,让百姓吃饱穿暖。”

  “实民之腹,强民之骨,使民无所欲,使智者无可为,则四海安定,天下大治。好啊,太子殿下说得正是关键处,自古治国养民,无非也就是四个字——以民为心。”宋国老捻须而笑,似对太子的应对机敏十分满意。

  殿中局势忽然便诡异了起来,众说不一,有保太子者,言太子之论稳重,又有保吴王者,言吴王之略宏观,一时竟有世剑拔弩张,俨然成了太子吴王之争。

  皇帝迟迟不语,便由着他们争执,良久,才唤:“恭良,联看你一直没发话。你也说说,你是怎么看。”他这是在唤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蔺谦。自打评议初始,蔺谦便一直静坐旁观,俨然无意开口。

  闻得皇帝召唤,蔺谦无奈,这才举笏起身,上前礼道:“陛下,臣对黄老之说并无研究,如若妄议恐怕有失。但臣研习书法,既然陛下钦点,臣倒是想说一说,二位殿下的字。”他顿了一刻,待到殿上皆安静了,才继续说道:“陛下精于书道,自然知晓,书法讲求的是气。吴王殿下这一笔字自是字里金生,行间玉润,法则温雅,美丽多方,笔力圆熟厚重,实可谓静水深流;然而,太子殿下的字,却是九奏万舞,鹤鹭充庭,恣意挥毫,颇具风骨,纵横间有帝王气!”

  不急不徐,不卑不亢,却是一语惊震殿中人。一句“帝王气”,已是立场分明毫不掩饰。他蔺谦是保太子的。

  皇帝眸光震颤,静盯了蔺谦良久,忽然唤道:“裴侍郎。”

  朝臣微惊,须臾,裴远便起身出列来,朱袍玉带,谦谦有匪,尽显清流本色。

  皇帝道:“你是鸿儒世家之子,你先父素有博学之名。你也说一说。”

  话音未落,已有窃窃非议之声。

  裴远沉默良久,俯身拜倒,道:“蔺公所言,甚是。无须微臣再多议了。请陛下宽恕。”

  皇帝久久无言,回目,似习惯性地找寻,视线游移,终于落在白尚那空置的坐席上,怔了一怔,而后,缓缓地,投向了白弈。

  白弈心下大紧,只看了皇帝一眼,便谦顺颔首,避开了。这般微妙局势,怎么说都不合适,他不愿参合进去。他料定只要他不主动开口,皇帝必定不会强求,一则,他毕竟年轻,是小辈,又与裴远不同,位居要职已是特殊,皇帝应该不会再过于抬高他;二则,他终归,不是父亲。

  果然,皇帝并不开口唤他,但也不说别的,便如此静了下来。

  殿中正是戚寂时。终于,李宏先开了口。他退后一步,向太子揖礼:“兄长卓识,令愚弟受益匪浅,十分惭愧。”他又像列位诸臣礼道:“多谢众位抬爱,小王受之有愧,实在汗颜。”

  他这样退一步下来,绷紧的弦便是松开了。

  诸臣百态,有摇首不甘的,有暗自松气的,却也都不好再多言。

  皇帝有些疲惫地长叹,微笑陈词,便允退朝。

  从太极殿退下,白弈刻意走得缓了,待到僻静人少处,果然,李晗便找了上来。只见李晗满面春风,已是喜上眉梢了。“我今日算是见识了,蔺公也有这么说话的时候!”他与白弈笑道。

  “殿下这是怎么说。”白弈问。

  “你猜,那份经抄,最后是谁帮我写的?”李晗笑道。

  白弈浅笑:“莫非是,社圣平写了,殿下誊抄的?”

  “不是!我昨日找他来着,他还跟着一起教训我,东宫那帮人,没一个肯帮我写的。”李晗笑地快淌出泪来,凑到白弈耳边道:“是你阿妹写的。我跟她讲,父皇喜欢王体,随便写写差不多便是了……蔺公说有帝王气!”他笑得腰也弯了。

  “殿下!”白弈闻言大惊,四下一望,并不见什么人靠近,忙将李晗扶起,压低嗓音道:“这等玩笑还是免了罢。臣倒是觉得,殿下这会儿,暂时别走的好。方才退朝时,陛下可是将蔺公留下,一同往两仪殿去了。”

  李晗眸色一震,由不得,怔住了。

  侍人送上软垫,皇帝就屏靠了,阖目苦笑。“朕近来总想起从前,”他长叹,眉心额鬓满是疲惫,仿佛岁月留痕,“你、健德跟着殷兴霸,你们去平西凉边乱,回来,在承天门前大阅三军。你记得么,阿宓还蹦上城垛子去了,吓得母后关了她足几个月。多少年了。朕跟前,只剩下你。一个一个的,都走了。连母后和阿宓,也瞧不见了……”

  蔺谦座于侧旁,听他如此感怀旧事,难免唏嘘。

  两仪殿内,独君臣二人相对,骤然成伤。

  “恭良,此时没有外上,你对朕如实讲。太子那一抄经,你说的是真心话,还是为了保他,才假言托辞。”沉寂良久,皇帝忽然如是问。

  蔺谦闻之一顿,片刻,静道:“臣,不敢欺君。”

  “你信那是太子自己写的么。”皇帝沉道。

  “陛下!”蔺谦肩头震颤,人已正拜下身去。

  “坐。不要跪着。”皇帝摆手,“大郎从不研读这些,一日之间,写不出这样的东

  西来。”他似自语沉吟般低语,“是谁替他写的。不能是左庶子杜衡。是谁?”忽然他眸色一惊,脱口而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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