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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她独自一人走在漆静的街道上,任冷冷的风抽走了身体里最后一分残存的温度。

  他死了吗?他死了吗?纵然未死,也满心伤残吧?

  这个男人,陪伴她度过最快乐的时光,然后,她便在回忆中爱着他,爱了那么多年。

  她曾一次一次想要忘了他:在她抱着父皇的头颅,跪在那个叫“凤轩”的男人面前,成为他的奴隶的那一刻;在她以长公主的身份重返帝都、嫁给秦翦的当夜……甚至在雪岚抱着她,对她说出“保护你”的那一刻,她的心中、是否也曾有过一丝动摇呢?然而,终究都抵不过——那份经时间沉淀过的、生命中最初的爱恋……

  她一次一次想要忘了他,却又一次次不甘于忘记。她当年本可以答应同雪岚离去,过她最想过的、梦中桃源般的生活。然而她没有,因为她心里有另一个人,她甚至偷偷地怀藏了一份少女的心愿,等着或有一日,她的“子忻哥哥”能为她实现那个诗梦般的承诺;她当年也可以选择安安分分地做秦翦的妻子,安安分分做着玉螭国的长公主,和她夫君一同治理这个朝政,哪怕她对她的夫君没有一分眷恋,但如此,她也可以不必亏欠任何人、心安理得过完这一生。可是一次一次,每每在她已决定将他放下之时,他的名字又会在她心上浮现徘徊,诱使着她,一步一步、走向歧路,伤害了身边一个又一个人,最终,也伤透了她本以为可以执念眷恋到最后的那个人……

  黑压压的乌云从头顶掠过,惊起天际一声闷重的雷声。她紧紧抱住秦翦冰冷的牌位,走在漆静的街道上,却不知该向何去。

  雨?何时下的?她不知。一阵阵的冷意透心袭来,寒流涌遍她全身,那样的冷,那样的冷,就像再也得不到一丝温暖。

  胸口那个伤处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撕裂了,淌着血,随着她足下每一步迈出,那个伤口便裂开一分。

  她好像累了,当她反应到这一点时,她已跌到在泥水中,身体被冰冷的雨泥浸得透湿,仿佛感觉到有个人,正一路跟着她,此刻就在她身后,静静立着,隔了雨帘遥遥注视着她……

  只是感觉而已,她并没有听到脚步声,雨水中她只听得见自己低弱的呼吸,如同一只濒死的小兽,她匍匐在雨泞中,没有回首。

  一道闪雷当空划过,映亮了她本寂静如死的目光,映出一道火焰,在她眼底幽幽跳跃。

  她是快要死了吧?她不甘心就此倒在水泞里,看着自己这副残朽的躯体一分分糜烂在污泥中。她要一直走,直走到她生命终结的那一刻。

  捡起秦翦的牌位,在疾风骤雨中,她踏着缓重的脚步、咬牙继续前行。

  转过一条巷子,道旁有间民宅,虚掩着门,内里却无一分人气,也看不到一盏灯火。

  她小心翼翼探测了一眼四周动静,终于轻轻推开了墙垣的门。院内歪倒在雨泞中的瓜藤,如同一张张扭曲的脸,仿佛正嘲笑着自己卑微的命运。

  她践踏着院中那些草叶走到门旁,试探地轻叩了三叩,方终于笃定地推开了那面残破的梨花木门。

  踏入房内,伸手在桌案旁一摸,只觉染了满手尘垢,想来,这户主人家在战事未起时,便已举家迁移了。

  她满意地阖上房门,返身默默剪亮烛灯,然后从衣柜里找了几件主人家未曾带走的破旧衣物换下。

  终于没那么冷了……她执着灯,四下张看了一眼,终于挑了一间较整洁的房间,走到床榻间,将秦翦的牌位恭敬地放置在枕边,随即自己也依着它躺下,扯过被褥,将自己的身体严严裹在里面。

  就这么住下吧,她疲倦地想着:她不能再拖着这衰朽的身子回到宫里,等着看宫中那些卑微的下人欣赏她濒死的丑态;她已再无利用价值,瑾儿不会再珍惜她这个皇姐,她听不得朝中官员用那些软中带刺的话语中伤她,更加容不得那些人怜悯她、或羞辱她,甚至将她的尊严践踏在脚底。

  她是玉螭国的长公主,是她父皇最骄傲的小女儿……她这般想着,苍白的唇边渐渐绽起一个安慰的笑意,安稳的睡颜仿佛一个陶醉在梦中的孩子,也仿佛一朵枯败的花儿在绽露她最后的回光。

  内房的门悄悄推开一线,很快便又阖上。许久之后,那双本该陷入沉睡的眼睛缓缓睁启一线,眼中有异样的光彩,一闪即逝。

  于是她便在那破旧的宅子里住了下去。每日自去井中打泥黄色的井水,自去挖院中烂在泥里的菜,厨房积得有一袋生米,也有一堆柴火,她在灶下又找到了火绒火石,就着井水洗净了那口破旧的铁锅,每日生火煮了菜粥,便坐在灶下喝。

  所幸她食量甚小,那些米菜,也够维持她的生命,直至她断下最后一口气。

  她不去管前方战事如何,也不去理“那个人”如今是生是死。这一切,都已与她无关。至少,现下战乱还尚未延及到这里,不知这对她而言,可算是最好的消息?

  她现下终于可以什么也不去想了,只一心想着每日填饱肚子,她所希望的、最普通最平静的生活,不就是这些吗?多少年了?不曾这般安适过了?

  可是她知道,死亡随时都会来迎接她的。胸口无时不在痛着,每当她攥住胸口那个伤处,眼前便又浮现出那个白衣男子落寞的身影,站在回忆的夕影下遥遥凝睇着她,这个时候,她憔悴的脸上闪过一个恬柔的笑容——能死在他手上,也算不枉了。

  不知过去了几日,这日黄昏时,天色又阴霾了下去,她自端了藤椅在院中坐着,望着藤架上的葫芦花怔怔出着神。

  不多时,天色便全黑了下去,空中电闪雷鸣,暴雨倾泻而下。玉甄似乎有些渴了,入了厨房,见水桶里滴水不剩,便又迈了虚浮的步子朝院中的水井旁走去。

  绞上一筲井水,仿佛已用尽了她的力气。她单薄的背影在风中颤颤晃荡,几乎便要失足跌到,好容易站稳住身形,手却松脱了。但听“噗”的一声响动,沉沉自井底传来,方才好容易绞上的一筲井水,却又沉回了井底。

  玉甄却并不气馁,又去厨房寻了一个木筲,待将井水绞上来,恰正天边一道雷光闪过,照得她惨白脸色亮得近乎透明。

  她抬手抹去了额上渗出的虚汗,提着那只木筲,一步一步走回房中,足底仿有千钧重。

  好容易一只脚迈入了门槛内,下一脚却被门槛前的石块畔住,她身子一仰,人便沉沉向后跌倒。倒地之际,头似乎又叩在了门槛下的石块上,缕缕的鲜血顺着她覆散在门槛上黑缎般的长发蜿蜒淌下,染了一地。

  雨仿佛愈下愈大了,血水雨水,浸透了她单薄的身体,那个平素骄矜尊贵的玉螭国长公主,此刻一身粗旧麻服,无辜脆弱地躺卧在血泞中,形容枯槁面容惨白,仿佛再经不住风吹雨淋,那轻浅细弱的呼吸,仿佛随时都将要咽下最后一口气。

  看着那个瘦弱的身形委顿在地,仿佛再也爬不起来了,默默立在阴影处的他,迟疑了一刻,终于现了身,俯身将她横臂抱起,便向卧房中走去。

  被他抱在怀中的那个身子那般柔弱,仿佛稍一松手,便会被这场狂风骤雨卷带离去。

  她无辜地躺在他臂间,细幽微弱的呼吸却仿佛鲜活了一般,如一尾灵动的蛇,钻入他心窍内最敏感的那一处,他早已静止如水的心底绵延起一缕柔情。举步之际,捏住她手腕的一指触到她微弱的脉搏,他有些担忧地低头看她一眼,见她胸口在他怀里极微弱地起伏,一时只觉胸口悸闷难定,喘息愈加紊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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