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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不知为何,每番靠近这个少女,总有一丝丝的酸涩由心底传来。玉甄侧过脸,绕开她望住自己的目光,淡淡道:“药带了吗?”

  “带了。”对面的少女点头,声音依旧是清清亮亮,如一道划过水面的浮萍。

  一直想知道她那“续命”的药究竟是什么。但她却从未问过。因为她知道,她问不出结果。没有人会白白帮你,然而若怀着目的却是不同了。不论目的是什么。

  上次的“报酬”,她没有付给她,因此今日,她要对她说六句关于她的“故事”。

  对面少女静静地等着她说。玉甄却淡淡转过了身——她不喜欢看这双眼睛,让她想起彼方某个遥远的亲人,也想起已失落在记忆中的那个自己。

  于是她定睛望住天际那勾冷月,幽幽地道:“春狩那次之后,我便跟他习箭。以箭术为代价,我答应了他一样事。”

  她从未跟她解释过,她口中那个“他”是何人。但是她相信,对面的少女一定了解她口中那个人。她更加清楚,身后少女的真正目的,便是想知道,关于“那个人”的事。

  少女点了头,听着她将话说下去。

  “直至我报仇的前夕,他说不希望我手染血。”

  少女静静看着她,却见她目光迷离了一瞬,唇边忽地扯出一个惨淡的笑:“于是我便答应了他,只待我报仇之后,便同他走,但是我却提了另一个要求——要他帮我褪去我背后的羽翅。”侧回脸时,她眼角的余光扫见对面少女的眼底有一丝颤动,不觉轻轻一笑:“是的,我骗了他。他知道的,我在骗他。”

  “这些话不用说!”少女的语声不再平静,哽着声打断了她。

  玉甄轻轻一笑,眉目间掠过一丝得逞之色,冷冷地道:“在那年的元宵之夜,我杀了凤轩,逃出皇宫。”

  对面少女听着,便待她将要再说下一句之时,忽然颤声打断了她:“我只要听他的!你先告诉我,他后来怎样了?”

  望住少女失态的双眼,玉甄唇角微扬,不紧不慢地吐出最后一句话:“然后,我便独自去了襄樊,找我的皇弟瑾儿。”

  “再说一句!告诉我,他怎样了?”少女的声音激动起来,紧紧拽住玉甄的衣袖,她的声音从未如此刻这般激动过,玉甄冷冷甩开她的手,冷然道:“对不起,今日我说完了,药,你该给我了……”

  少女迟疑了一刻,抿唇不答,玉甄回过目光,冷冷望着她:“难道今次,你待要食言不成?”

  那少女缓缓摇头,平静了一刻,方道:“对不起,我改变主意了。”

  玉甄一惊,见少女抬起面纱后的眼,望住玉甄的眼底隐有笑意:“我差点忘记告诉你,我有法子医好你的皇弟——你皇弟哮症缠身已有多年,但既是这么多年都挨过了,可见那个病并不至夺他性命,而我手上之所以有救他命的‘仙药’,实是因为……他其实是中了毒。此毒甚为诡异,你宫中那些太医都未必能查得出,即便查出,他们也配不出解药。而我,恰好善于解毒罢了。”

  玉甄沉默片刻,终于向她颔首:“那现在……我们是否可以立即动身?”

  少女恬然一笑:“可以,不过……”少女声音低了下去,抬目望住客栈二层自己房间的方向,低声道:“不过,我要先给我朋友留个消息,否则我就这般走了,他可能……会担心的。”

  尽管夜色幽黑,对面少女脸上又戴着轻纱,然而玉甄还是清楚看到她眼睫下流露出的羞赧之色,当下向她颔首,素来冷丽的脸上浮出一个洞悉的笑容。

  少女不再看她,跋足便向二楼的房间奔去。她的脚步轻盈如风,玉甄的目光自她背影收回,四下看了一眼这客栈的陈设,只觉这客栈在暗夜里静谧得有些诡秘,四周都如笼结了乌云一般,幽黑难测。

  心头蓦地一个激灵,她转身回望去,骤然发觉这客栈自她踏入的这一刻,在二人谈话之间,竟未惊动一个店中掌柜。四周无处不在的漆黑犹如野兽张开的巨口,欲将店中二人活生生吞噬……危机不知蛰伏在何处,却有丝丝冷意,如毒蛇自她背后攀起,冰冷的舌信舔舐着她的背脊,惊得她浑身发麻,登即回身望向白衣少女方才走入的房间,疾声喝道:“小心!”

  然而,话声方落,即听由内传来一声惊呼,正是那白衣少女的声音!想到瑾儿的病,玉甄当即乱了心神,甚至忘了身处的危机,奋力纵身朝空中一掠,恰正接住了跌下楼的白衣少女,而在这时,一枚飞矢迎面射来,玉甄身在空中,毫无借力之所,眼看那枚飞矢正是向着怀中少女的胸口射去,情急之间忙抬臂为她挡住了这一箭,然而臂间一麻,身形落地之际,她忙垂眼看去,却见有黑血正沿着她伤处缓缓溢出。

  刹那间,她脑际轰然一响:有毒!不待她缓过神,一道疾烈劲风已然擦鬓而过,玉甄闪躲箭矢的空隙,焦急地低头望了一眼怀中少女,就着由窗缝中投入的月光,她看见缕缕的鲜血正顺着少女捂住双眼的指缝间滚落。点点殷红,触目惊心。

  只那一眼,她心头剧震,身法大乱,只觉左肋下猛地剧痛,竟是又再度中箭。

  再不冲出去,只怕她们今夜都将要死在这里!意识到这一点,玉甄当下矮身钻入身侧的木桌后,也不顾得身后无处不至的箭矢,便将白衣少女抱入桌下,又掀了旁的桌子掩住,让她不致被店内频密的飞箭流矢射伤,蹲低身形,附在少女耳边轻声丢下一句:“记得你的承诺。”

  她刚待起身,便被白衣少女一手拽住:“不要!你会有危险!”

  二人说话之间,又一枚箭矢流星般疾射而来,玉甄连日未曾进食,方才复又连中两枚毒箭,伤口处麻软无知,身法稍慢,竟未避过那射向肩头的一箭,她咬牙拔出嵌入肩头的毒箭头,压低声音:“我去引开他们,否则我们都会死!”

  一言方歇,少女还未及开口,便听耳畔风声一动,随即只闻头顶碎瓦粉灰簌簌而坠,雪颜掩住脸,刚待嘶声呼唤玉甄,即想起她最后一刻在自己耳畔丢下的话,立时捂住口,生生将要到口边的话咽了下去。

  近处传来打斗声,该是玉甄已同外面那帮人交上了手,射入店内的箭矢似乎少了,然而她却听到哔啵声响,空洞的视线中她仿佛看到了火光,哔啵声渐渐漫散到四周,浓密的烟气包围着她。她摸索着探出手,然而手方一触到实处,却觉如浸入油锅中般烫灼,烈火的风焰吹动她的长发、炙烤着她的面颊,火焰舔舐着她的衣衫,她只觉自己下一刻,便要在这无处不至的烈焰中化为飞灰。她张了张口,吸尽肺里的,却是一片辛辣辣的烫,烫入喉中,焚尽了她最后一线神志。

  身后火光骤然大作,那一刹,玉甄听见心底传来嘶心裂肺的叫喊声,在身后的火光中,心底清晰传来的悔恨与伤痛,让她骤然发觉,她对这个少女的关心,并非只是因为瑾儿——为何自第一眼见到这个少女起的那一刻,心中会产生那般异样的感觉——异样的共鸣、与排斥,如同宿命的羁畔。

  不知为何,眼眶蓦然湿了,身后的利剑何时穿透了她的肩头,她没有察觉,当另一个敌人的大刀劈向她肩膀的一刻,她依然没有察觉。

  电光一瞬,生死一线。

  然而当她骤然醒觉生死一线之际,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已避不过那顷刻间便要挥下的致命一剑。

  她认命地阖上眼,等待那刀锋劈裂自己颅脑的一刻,将过往一切尘缘都了断。

  那最后的一刹,她脑际掠过的,竟是关于“那个人”的一切——在菊谷深处、在林荫尽处,在深幽月色下,那个一身白衣的少年立在自己身后,那样地凝望住自己,如同上天派下的守护神,将要给她这一生的守护与依靠。然而,那一切的一切,都将随着这一刀挥落,化为尘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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