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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梁子陵曾数度偷溜入大理寺,疏通打理,然而每番终不能遂愿见柳怀一面,回家之后,更要遭受父亲的责罚。

  时日渐久,他也终于死了心,向父亲提出回乡的请求。实际上,这也是梁子陵对父亲提出的最后一次恳求。而回了故乡,他就压根没有想过要再回来。可是,他父亲终是宁可舍弃了他这个最爱的儿子,也要彻底铲除柳仲英这个死敌。

  此后,梁子陵归乡教书,直至其兄梁子俊在汉中一役,被皇上一时意气罢黜了官职,圣口难收,皇帝无颜再录用,然朝中正值用人之际,方醒起年少时伴自己读书的梁子陵,故将其召返帝都,接替兄职。

  今次,梁子陵无意在酒栈内遇上柳怀,儿时二人相处的点滴一幕幕跃上脑际,他依稀辨认出,他便是柳怀。梁子陵见他满脸病容,眼含戚色,不觉制止了欲开口道破自己身份的小二,欲以常人身份,接近这位少时好友。

  醉酒的柳怀似乎并未认出他,而他却已确定了他真的是柳怀。梁子陵本欲陪他宿醉一场,一笑泯去多年仇怨,却不知柳怀因何事所困,借酒浇愁,竟似是伤更伤,愁更愁。

  一别经年,柳怀至今还未能释然那些陈年旧事,其实也已在梁子陵的意料之内,毕竟是满门被灭血的血海深仇,岂是轻易便能够释然的?

  柳怀的伤是经年旧伤,自当年在雪狱与兀鹰搏斗,积压至今,如慢性毒药,蚕食他的生命。当年萧朔曾偷偷遣太医院的孟太医为柳怀看诊过,然而孟太医却道,柳怀体内的寒毒已深入七筋八络,伤及脏腑,至多只有十年寿命可活,如留在宫中悉心调养,以五十味名贵药材配制药汤,每日泡浴,并佐以针灸,或有康复之望,但柳怀在雪狱自成的内功乃属阴寒一路,如欲根治,则今生不可再与人动武。

  为他费尽心机的萧朔,怎舍得弃如此将才不用,耗尽银钱为他续命?十年——即便唯有十天,他柳怀也要为他萧朔所用。柳怀的命是他萧朔所救,他生,是他萧朔的臣,死,亦是他萧朔的鬼。

  云白帕缎轻软地拂过他的眉宇,滑过鼻峰,一点点为他拭干额前不住涌出的汗水。

  汗水浸入纱帕内,瞬间便被纱帕汲干了水汽,纱帕蜿蜒而下,缓缓滑下脖颈,触及他颈边冰冷的肌肤时,执纱的青衣少年的手,却不觉间僵住。

  眼前氤氲的水汽中透来馥郁草香,水雾中的男子口齿翕动,眉目轻颤,他凝神望着他,听着由他唇中不住吐出的、断断续续的字音,念出一个个他从不曾听过的名字:

  他梦中的那些人里,有“萧大哥”,有“娘”,有“爹”,有“梁大哥”,还有一个叫“湮儿”的女子。

  他听着他呢声细吐的呓语,不觉间,握帕的手亦颤抖了起来,他清晰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臆间跳动的声音,从未有过那般剧烈,如擂鼓一声声锤敲他的灵魂。

  那个叫“湮儿”的女子,究竟又是谁呢?由他唇中吐出的呓语含糊不清,后面的每一声,都延续不断呼唤着那个名字。

  梁大哥找来的大夫说,柳怀重伤未愈,又经寒邪侵体,昨夜宿醉一夜,他的身子本已支撑不住,却不愿在梁大哥面前示弱,仍支撑着上了马,可是那马儿奔出城外,离了他们视线,柳怀一念支撑的最后一分神志也终于溃散殆尽,再也支撑不住他伤残累累的躯体了。

  这是怎样的一个男子啊,如江南柳一般的清冷柔韧,如清雪一般孤洁纯净。

  娘曾说过,世间的男子都是寡情薄幸的,可柳大哥却怎么也不像是这样的人啊。看着他眉目间痛苦的神色,不知怎的,他未谙世事的心里,竟也纠扯过一丝隐隐的痛涩,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那是怎样的感觉啊?满耳全是他促烈的心跳声,而他自己的心跳声呢?心下陡然一紧,他不觉抬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骤然如被冰水泼醒。他的呢喃呓语仍不住传入他耳里,他的面容却在他眼前朦胧成一片泪光。

  他抬袖抹干了泪,忙转身向门旁奔去。

  背脊紧紧抵住冰冷的雕漆木门,吹刮过脸庞的碎雪带着寒梅的香气,凛冽刺入他的肌肤,他缓缓蹲下身,面颊深深埋入膝间,却听耳边传来一声低叹,他将泪水抑回眼底,抬眸只见,梁子陵正悯然望住他。

  初见时便是那样,在那样一个清冷的寒夜里,穿过蜿蜒的林荫小道,在菊花深处,他拾步踏入那杂草丛生的幽深院落,一阵秋风忽起,吹落满树黄叶,随地翻卷,忽闻一阵歌声,自那庭院深处传来,清稚婉转,隐透悒郁。

  他举步踏入月洞形的石门,满树落叶之下,一袭白衣的小女孩迎风翩然起舞,星月黯淡的夜色中,她那一袭白衣却是皎洁如雪,不染纤尘。

  “湮儿!”一声沙哑的呼唤,如将他自梦中惊醒。然,是谁的梦?他的?还是她的?

  白衣少女坐在他榻前,轻纱罩面,凝目看住他。——这已不是她第一次自他口中听到这声呼唤了。第一次——或许他永远不会记得,那个“第一次”罢?

  “我在这里。”她抑下喉间颤抖,轻声答他。只觉手心一凉,却已是被他握在掌心,她在他掌中轻轻一挣,却未能挣脱,莹莹泪光在她眸中闪动,她轻轻侧开脸,下颔轻扬,将泪水凝回眼底,然而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梦中的男子双目费力睁开一线,一线的目光望住她,她的视线竟是再也收之不回。她见他唇齿翕合许久,方吐出几个颤抖的音字,声音轻如蚊哼,却每一声都令她心悸难定:“你还怪我么?”

  她费力摇头,被他握在掌际的手却难以自制地颤抖。

  他攥住她的手,攥得那样紧,仿佛再也不会松开。

  “子忻哥哥带你走,带你避开这乱世里的烽烟战火,避开这尘世间的纷扰喧嚣,子忻哥哥,带你拣一处山明水净之地,从此隐居,就像当年一样,只有,只有我们二人,你愿意吗?”

  他沙哑的声音中略带凝咽,她却再也无法回答他,只是极力平静下语声,温言劝道:“子忻、子忻哥哥,你、你快些好起来,你好起来我就、就……”一语未毕,已颤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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