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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第二章 迷离夜

  清寒月光透过庙檐外的雪色,映上素衣男子皎洁面容,冰般清冷,玉般温润,竟连他腰侧那块莹洁无暇的宝玉,也被眼前这个清雪般的男子夺去了光华。

  陇南本为羌族人生息繁衍之地,一千年前,一位名叫姬轩的传奇帝王——那位传说中,上古时期风后转生的男子,统一了浩荡神州,建立嘉平王朝,成为嘉平朝时代,人们奉传千年的神祗。姬轩是位功业煊赫的帝王,其在位三十年间,不断扩张土地,开拓疆宇,国威远慑,一时八方归顺,四海臣服,薨后追尊谥号“摇光”。

  羌族归顺后,作为战略要害的陇南,自此与汉人互通婚姻,渐渐文化与居于此地的汉人相互影响、融合,然而仍有部分羌人,保留了该族的服饰与建筑风格,并代代传承下来,成为该地的风色之一。

  银夔国胤朝天佑八年隆冬,初离墨虬国的柳怀一身素衣便服,牵一匹白驹,孤身来到这座银夔国的边境城市。

  彼时,玉甄尚未返回皇宫,而墨虬国的太子萧朔,则刚返回帝都锦官,重整朝务。

  腊月寒冬,朔风袭面,纷纷扬扬的雪花落满了陇南城头巷尾,细碎雪末趁着随处肆野的朔风侵入他单薄的风氅,雪末一触上肌肤,便在层层衣物中融化为冰水,浸入肌里,冷意蚀骨。

  身披风氅的男子被高高帽沿掩去了半边面目,只露出一双寒雾弥浓的漆黑眼瞳,夜一般黑沉,雾一般幽深。

  这男子想必是一连奔波了多日,方一踏入客栈内,掀下风帽,便露出裹在氅内那苍白憔悴的面容,然纵使面带憔色,亦掩不去他眉色间的孤洁矜傲,掩不去他神容里的温秀俊雅,举步之间,满座的目光已投向了这位风雪中恰经此地的旅人。

  本在一旁打点的小二见有客至,忙迎步上前,满面堆笑:“客官,今日满座了。若您不嫌弃,可介意同左首窗边那位小兄弟搭张台?”言罢,便挥手指向一旁窗边,那桌前果然只坐了一个汉族少年,青衫束发,低垂着双眼,分明听见那小二的话,却并不抬头,自顾自从碟中夹了一箸菜。

  素衣男子微微一笑,转身便向外走去,那小二追出几步,忙声提醒:“客官,我们这城内只得三家客栈,我们这儿平日最是清静,今日我们都客满了,我想别家……”

  “我知道。”男子回首仍是一笑,便再不复言,脚步也未有片刻停缓。

  “萍水相见亦是缘,不知薛某可有幸邀公子赏脸同桌共餐?”身后的声音虽轻,却字句入耳。男子脚步立时顿住,回首望去,却是窗台边那青衫少年正含笑望住自己,掩袖举杯,杯中酒水倾饮而尽。

  那少年复又垂下脸,自顾夹起桌上菜食,不再答言。

  素衣男子略一沉吟,望眼天边,见云色昏沉,黄昏将至,终于回转身,拾步走到窗前,在少年对桌落坐。不一时,那小二便又加了筷碟。

  酒菜未上,男子观测着对桌少年的眉眼,见他只是低头夹菜,并不看向自己,隔了好一时,方含笑问道:“小兄弟,不知我们是否曾在哪里见过?”

  少年霍然抬头,笑望住他,漆黑眸中流转出一丝慧黠的光:“薛某记性不好,兄台既说我们见过,不知是在何处?”

  “何处?”素衣男子低了头,举起茶水轻抿一口,继又放下茶盏,抬眸淡笑道:“忘了。”

  “小弟也忘了。”那少年眉目清秀,笑时牵动唇角,颊边勾起的一对浅浅酒窝,俊秀灵致,犹若女子。

  待酒菜上罢,男子端然举箸,未再发一语。而同桌少年坐前碗筷已撤,却并不离座,目光一直看着素衣男子,男子终于再咽不下口,搁下箸碗,抬眸望住他,俊秀脸上分明已有几分不悦之色:“公子,您搭台之恩,在下先此谢过,但您若再……”

  “莫非公子真不记得薛某是何人?”那少年截口打断他的话,素衣男子面色微红,垂了眉,再不出一语,然而心头却是疑云渐聚——

  这素衣男子自然便是柳怀,为避免被人发觉身份,徒惹事端,故将佩剑藏于风氅之内。从方才踏入客栈,他便觉这位坐在窗前的少年面目似曾相识,一时却又想不起曾在哪里遇见过。这个念头让他心中莫名不安。柳怀虽性子温和,然毕竟久历军中,也非量小优柔之人,若在平常,他断不会不愿同人搭台。

  而直至方才他从背后唤住自己,柳怀既知再无理退却,只得应邀落座。何况,他也对自己心头那不安感到疑惧,不明为何以自己素来行事之磊落,会下意识回避面前这位素不相识的少年。

  他方才落座时,便开口试探,那少年存心回避,而他亦确想不起曾与他在何处遇见过。仿佛有一段记忆凭空被人抹去一般……

  柳怀起初只道是对方一直暗中留意住自己行踪,因此路上曾有数面之缘,自己亦对他留下稍许印象。然他既敢献身,也表明他确无恶意。柳怀心头稍稍宁定,那姓薛少年却再度出言试探,仿佛方才之谈显是随口笑言,他是真的有意同自己攀认,这让柳怀顿时疑虑更增,一时间讷住了口,怔怔望住他:眼前的面容渐和记忆中的某一景重叠,然更深去寻究时,仿佛那层困缚记忆的迷雾、连同记忆的模糊轮廓,都淡化为烟,丝缕萦乱,再也理不清探不明,面前这位少年自不会知道,自柳怀大病初愈起,病中发生的一切,连同他逃离玉螭国、至他昏迷之中,所做过什么,都是听他人口述,才能勉力将那些混沌的记忆串连起来……

  见柳怀额前冷汗渐涌,那少年竟似乎更是得意,嘻然笑道:“你不记得小弟,可小弟却是记得你呢。”

  柳怀心头一跳,蓦地抬目望住他,压抑下唇际的轻颤,半晌方问:“你究竟是何人?”

  “你又是何人?”那少年向他眨眨眼,反问道。

  柳怀脸上微微一红,当下起身离座,抱拳道:“在下姓名自不足告为外人知。阁下既无事相留,那么,告辞。”

  言毕,便再不回首,径自离去。

  那青衫少年却透过长窗,望住他牵马离去的身影,面露惑色,口中喃喃出声:“听他所言,不像是假的啊!墨虬国柳怀素有过目不忘之能,怎会全然不记得我?究竟……她对他做了什么?”

  那小二所言非假,现今整个陇南城内果然都已满宿。据闻最近有大量前往西域的客商成群经过陇南,行走匆忙,不像是从商,倒似躲避战祸一般。

  罢了,这天下再如何,早已与他柳怀无关。

  柳怀携了马,走入城西一座烟火僻静的孤庙。那庙门朱漆脱落,柳怀甫一跨进庙槛,便见庙院内残桓断瓦,一派萧凉。

  心底凉意渐起,柳怀将马系在一旁的院柱上,踏雪步进庙堂。

  堂内供桌上供奉了一尊地藏菩萨像,金漆早已剥落,庙顶檐角蛛网纠结,供桌前的香炉中满是积灰,柳怀轻轻叹了口气,望着角落中一堆干柴枯草,默默取出火绒火石生了火,复又解下风氅垫于干草上,方倒身就卧。

  寒夜更深,庙外雪点落地之声,如更鼓一般,沉沉叩响在心里。

  柳怀是冻惯了的人,在雪狱磨历三载寒暑,身心已如一把经寒雪炼淬过的锋利无匹的宝剑。可是,这把冷淬的宝剑,却是经不起烈火炙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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