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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我只知道,当我醒转之后,便已是在秦翦的怀中。

  秦翦没有骗我,当我再度见到瑾儿,他的气色果已康复。

  翌年,瑾儿在襄樊登基,改年号“永和”。少帝年纪尚幼,授命秦翦为顾命大臣,总领国政。而我,则以被先皇派往天山习箭归来的玉螭国长公主的身份,重返帝都。

  那日街头万人空巷,帝都百姓纷纷闻讯赶来,争相一睹我的风华。鸾驾过处,围观百姓将道旁围堵得水泄不通,透过绛色帷纱,我望向那些簇拥的人头,不由想起三年之前,我铁镣加身,尾随在那个征服者的仪仗之后,以一个奴隶的身份,受人践踏的日子。

  那日我坦然微笑,迎视那些轻蔑的笑声,迎视那些鄙夷的目光,而今日,这盈耳的喧哗之声、帷纱外那些激动雀跃的目光,却竟让我有种无颜面对的深切乏力。

  我靠回软塌的一刻,外面那些讽刺的声音,仿佛已隔绝去另一个世界,如今我再度回首,过往的一切,竟也遥远得犹如前身一场浮梦,究竟我身在何处?而我又当何去何从?

  我竟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但是我知道,那些瞩目,是属于那个从天山习箭归来的“玉甄公主”,而过往一切,耻辱与欢乐,都已是前世留在我记忆中的浮光梭影。我早已淡然,淡然至麻木。

  只是,当日那个令我心畏的征服者在我手腕脚腕上留下的耻辱的枷印,任凭时间蹉跎、岁月移迁,依旧无法淡去。以至每晚入寝之时,宽下中衣,那些疤痕便会从我眼底直刺入心底,让我即便在暖帷软榻中,心底依旧冰冷一片。

  合上眼时,凤轩的嘴脸便会在我脑里浮现,惊梦初醒,我轻抚颈边,他当日咬下的伤痕,竟仍是痛得那般清晰,清晰得让我想要在权欲中就此沦丧,仿佛如此,才能冲刷尽他曾在我身上施加的那些耻辱。

  当我身着绛色曲裾深衣,由身侧十几名衣装华丽的宫女陪同,缓缓步入太极殿,长长裙裾逶迤在身后,那一刻,我有种身在云端的恍惚。

  我行至丹犀之下,敛襟,跪礼,年仅十岁的皇弟挥手赐座,并在满朝文武面前宣布——将我许配给摄政候秦翦。

  我深深施礼谢恩,抬目向秦翦平静颔首,唇边牵起一丝浅笑。秦翦亦向我颔首微笑,在秦翦深邃莫测的眼里,我终于看懂了那一抹我从前不曾看懂过的神色,那是在看尽了世态冷暖之后,由心至眼的淡漠。

  今日这场赐婚,竟是那个坐在帝王宝座上的十岁的孩子,为了利用他的亲姐姐为他巩固皇位,而做出的选择。

  然而,我还有何幸福可言?我的前半生既已给了我长眠地下的父皇,而我的后半生,便给了瑾儿罢了。

  他们都是我的亲人。一个,是在玉湮生命中最尊重的亲人;而另一个,却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我的亲人唯一给了我的,便是我的姓氏,而我,却因背负了这个姓氏,我这一生,都必将为他们活着,为他们困缚。

  可是,我究竟是为何而活呢?是为了瑾儿,还是为了蛰伏在我灵魂深处那动荡不安的野心?

  那并不重要了,就以我的双手,为我玉氏,为瑾儿,在前方开辟出一条血路,我相信终有一日,我能向自己证明我存在的意义。

  再后来,秦翦从不曾开口跟我提及雪岚,而他的名字,早已成为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禁忌。

  我渐渐明白了——其实早在当日,雪岚为我送来那封书信时,我就该明白的:雪岚送来那封信,只是为了见我而已,实际上,那封信即便不经由他手,以秦翦之能,也一定能平安交达到我手上。

  每当我忆起雪岚,忆起他那双朱红色的眼眸,便会有一丝隐秘的颤痛、缓缓在心里洇散开,我唯有将那些混乱的思绪存封回心窍,不去触碰心底那些细密纷乱的纹路,也不必再去纠缠、质问那些理不清的心绪。连同在最后那场大火中,他落在我衣襟内的那枚羽毛,亦被我封入玉匣内,上了金锁——成为我心里,永永远远,最不愿触碰的一处私秘。

  红纱旖旎,锦帷低垂,定国候府四处张贴着大红的“喜”字。而在我的心中,却是毫无半分喜意。

  这日,是我的大婚之日,从天未亮时,便有宫人服侍我沐浴、梳妆。铜镜中那个女子的容颜清艳依旧,只是她的脸上已再看不到昔日的稚拙灵动,四载寒暑并未在她脸上刻下沧桑的痕迹,却由里至外、磨洗出她眼角眉梢那一抹孤清冷色。一施妆彩,便是冷冷的一抹艳丽。

  晌午时分,我去安阳殿看望瑾儿,却迎上安阳殿的宫女跪在殿外,声称瑾儿感染风寒,正在午憩。我心知他是无颜面见我,亦并未多语,只是缓缓一叹,深深望了一眼黢黑广殿,便转身离去。

  迎亲的乐队由宫门起,便一路锁呐齐奏,鼓乐频吹,而我的心,却仿佛已游移出这片喧嚣之外,思绪纷乱。

  在迎亲的鸾轿内,我忽然悄悄揭开了障面的红帷,才发觉,眼前早已被水雾迷朦。

  子忻哥哥,还记得,当日我们第一次相见的月色吗?那夜你点足不惊,我悄然回眸,月光下我看见你清如寒月的脸,我以为你是月神派来探侯我的仙人。

  子忻哥哥,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那日,我跳的那支舞吗?或许我永远都不会再跳起,但当日那支舞、那首曲,却会永远存留于我的记忆。

  子忻哥哥,还记得你教我背的那首诗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多好?可是,下面的那句,却是我们分别的多年来,我一直都不愿承认、至今却不得不承认的——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子忻哥哥,今夜之后,我便会忘记你,可是,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日那个少年,曾在雨中,对那个永远一袭素衣的小女孩、许下的最后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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