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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白发宫娥蹒跚而过,依稀仍是旧时装束,窄袖乌唇,看似可笑的厚粉,却是数十年前风靡一时的时世妆容。

  长巷之中,缓缓有风吹过,却又随即凝滞,仿佛被这高墙禁锢,插翅难飞。

  宝锦坐在榻上,任由炭火的烟味呛人,目不转睛地翻看着手上的簿本。

  除了账本,另外两本,一为姐姐所书的兵法心得,另一本,却是没头没脑的武功心法。

  “这和皇家流传的迥然不同!”

  皇家秘藏的武功,乃是元氏先祖传下的,虽然正广博大,却是偏于阳刚,并不适合女子修习。

  宝锦翻看着这本心法,越看越是心惊,其中精妙之处,竟能让人心神凝涣!

  她眼中闪过姐姐的神妙身法,再一一对照,骇然道:“原来姐姐所学的,竟然与我迥然不同!”

  她只觉得一阵疲惫。

  这世上,究竟还有多少事是我全然不知的?

  她想起姐姐,心中百感交集,也说不出是怨,还是痛。

  十指将毡毯握紧,她刻意不去想起锦渊,深深吸气,再睁开时,已是清冷无波。

  “事已如此,我却不能回头……这世上,哪怕只剩下我一人,也要将元家的江山夺回!”低喃出摄人心魄的豪壮誓言,宝锦将书页打开,随即,深深沉溺其中。

  她如同海绵似的,如饥似渴地学着这些枯燥无味的兵略和武功心法,再不似少不更事时那般耽爱玩乐。

  时值隆冬,那夜的一场大火,将慕绡院及周围十几重烟花宅寓都烧了个干净,连绵半条街,几乎成了白地。如此动静,已闹得京师不安,朝野震动。且不说烧伤、受惊的百姓,单是十几名死者中,竟有好几人是朝廷命官。

  皇帝接到禀报,不由得大怒,“如此贪花好色之徒,居然流连青楼,真是死有余辜——他们自己死了便罢,朝廷的脸面却也给丢尽了!”

  他盛怒之下命令彻查,于是幸免于难的鸨儿娇娥,号啕大哭之下,也被一条铁索锁拿入狱。

  无论怎样的轩然大波,却未见蜀王世子李桓的表态,就仿佛他从未去过那等勾栏烟花之地——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是冲着他来的,慕绡院不过是遭了池鱼之殃而已。

  “蜀王偏袒幼子,又有宠妃暗中作梗,这次胆大包天,居然上京城来杀人放火了!”皇帝怒道。

  “勾栏院那些,不过是些妇道人家,哪成想沾惹上蜀王的家事纠纷,你拿她们出气,算是哪门子的英雄好汉?”

  皇后坐在帝侧,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随即以绢帕擦拭唇角,一举一动,无不是优雅自然。

  皇帝听她半是调侃,半是挖苦,不由得苦笑道:“毕竟是勾栏瓦肆,平日里默默营生也就罢了,居然扯进了朝廷命官,真是有辱斯文!”

  皇后微睨了他一眼,眼波清婉,却别有一番妩媚慵懒。

  “若没有天下的男人去做那些无耻勾当,又哪会有她们这一行!”

  她虽是嗔,唇边却是清羞笑意。皇帝看了,不由得心头一荡,正要含笑回答,手上却翻到了一本奏折,他读了几行,面色逐渐阴沉下来。

  皇后眼尖,凑近一看,顿时勃然大怒,“如此狂悖之徒,难道不要性命了吗?”

  “他也是为新政一事上书……”

  皇帝放下奏折,揉了揉眉间褶皱,“众臣虽然不言,朕却看得出他们大半对新政有所疑虑。我们贸然施行,是否太过急切了?”

  他好似在自语,又好似在跟皇后娓娓私谈,皇后心头却是咯噔一沉。她微一抿唇,断然道:“这些人一心以圣贤之道为要,食古不化,各个都是傲慢异常,长于清谈,却拙于民政,眼中见不得一个‘新’字,朝廷新政乃是为民着想,哪容得他们如此诋毁!”

  她越说越怒,胸口微微起伏,一片雪白柔腻的肌肤在灯下显得格外温润,话音却是越发险恶诛心,“新政的条陈大都自我而出,越发让他们觉得牝鸡司晨,后宫干政,于是越发‘清议鼎沸’——这是要怂恿着陛下废后呢!”

  “何至如此!”皇帝怒道,一甩袍袖,案上的白玉镇纸跌坠在地,顿时裂成几瓣。

  “要说什么废后,这是没影儿的事,今后谁也休提!他们若是敢对你言语无礼,朕一个个地惩办他们!”

  皇后听得他掷地有声的这句话,心头大热,珠泪含在眼眶中,真想扑入他怀中一诉委屈。

  此时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轻盈的身影闪入,默不作声地微一裣衽,随即到案下,将碎玉一一清理干净。

  “这里不用你了,且先出去吧……”皇帝见了宝锦,面色稍霁,见她埋头做事,于是温言说道。

  “是。”

  宝锦将大片捡起,又将碎屑一一以绸巾擦拭,一双青葱似的玉手,竟是忙个不歇。

  “小心扎手!”

  皇帝关切的一句话,让一旁的皇后面升阴霾,不由得绞紧了手中丝帕。

  三日后,皇后下诏将方宛晴一顿痛斥,随即将她从广玉宫赦回,罚俸六个月,以儆效尤。

  经过这一番风波,方宛晴收敛了不少,不似原先的飞扬跋扈。她痛哭着长跪认错后,此事总算告一段落。

  “王姐姐,是我对不住您,若您再不肯原谅,小妹绝不起身……”方宛晴泪眼婆娑,梨花带雨,让人觉得好生不忍。

  “婕妤妹妹真是折杀我了……快扶婕妤起身!”王美人慌忙摇手道。

  王美人让侍女将方宛晴扶起,无比恳切地道:“都不是外人,一点儿小事,何必放在心上,只要婕妤今后不怨怪于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谁跟你不是外人!!你不过是一介贱婢,也敢跟我称姐道妹!

  方宛晴面上感激而笑,心中已是怒火狂燃,此事根本与她无关,可如今却已是百口莫辩,若再不承认,就别想从那冷死人的广玉宫中出来——无奈,她只得含冤认罪……

  昭阳宫中气氛祥和,皇后也甚感欣慰,三人聚在一块,聊了些宫中琐事。方宛晴美眸一转,好似不经意地笑道:“姐姐跟皇上一向蜜里调油,让我们好生羡慕——今日怎么没见他过来?”

  皇后闻言,端着茶盏的手一紧,若无其事地笑道:“今日蜀王世子辞京归家,皇上率一众文武为他在前殿饯行呢!”

  方宛晴暗暗咬唇,却随即安慰自己道:来日方长,总有一日,会让我亲近御前,一朝得幸……

  几人叙话一阵,随即各自散去,王美人由侍女搀扶着,由廊下袅袅而过,回到了自己的偏院中。

  “主子何必如此行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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