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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四


  沈羲遥心中不知为何一酸,即使知道再过几日她就要进宫,成为自己的正宫,算不得委屈。可是,若是她是其他人家的女儿,又或者,自己不是帝王,只是寻常男子,那心情一定是欣喜若狂的。

  正午时分,日头逐渐盛起来,湖边虽有微风,但依旧能让人感到些微炎热。本该是略有轻寒的早春三月,这样的天气实在罕见。凌雪薇站在高台一隅,尽量不引人注意,但她戴了帷帽,又有轻纱,那本来有的一丝风也就几乎感觉不到了。此时站在正午的日头下,早就出了一身薄汗,身上腻腻得不适,便将披在身上的银白底色翠纹织锦的羽缎斗篷解下,显出里面一袭玛瑙红春燕归巢襦裙,裙上双股的鸳鸯钿带刺绣精美,由一对鸳鸯活灵活现,是巧手的苏州绣娘的得意之作。

  白牡丹站在凌雪薇稍前的位置,余光处突然出现一抹惑人的亮色,偏头看去,只见一位丽姝婀娜的身姿,即使看不到容颜,也能想象那帷帽下是何等的绝世芳华,仿如洛水之滨离合的神光,若隐若现又遥不可及。

  还有香气,那香气幽幽冉冉,却逐渐引起了周遭人的注意。

  白牡丹素爱用香,与制香一项上也颇有建树。京中相好的公孙贵族有知她此好的,常常一掷千金购得名香以博美人一笑。而此时凌雪薇身上的香气,却是她从来没有闻过的。

  沈羲遥看了看身边的人,她身上散出淡淡的香味,乍一闻是乳香的温暖香甜,再一嗅又有蔷薇的粉嫩幽然,又泛出莲花的清幽雅致,百花的芬芳与常青木的甘洌如雨丝般摇曳飘荡开去,馥郁、清新、雅致、醇厚次第而来,令人心旷神怡,感到甜美如饴,又觉千姿百态,如梦似幻,似假还真,一如众生实相,皆是存在与虚无相续间的泡影。

  白须长者也被香吸引,不由脱口问道:“老夫素爱香料,这位姑娘身上香气特别,不知是哪种香料制成?”

  凌雪薇的声音从帷帽的薄纱后传来,如黄鹂般清脆动人:“这香倒不是什么绝品,不过是我自己调制出来的。方法也简单,就是南越而来的碧水与东京华的兰芷相配,加上北地而来的重葛,还有西域的千媚,由春日艳桃、夏日碧莲、秋日红枫与冬日玉梅上的水各一钱混合,再用冰心玉壶封在松柏之下数年,开启后便得此香,名曰‘云霏’。”她的语气一如平常,仿佛在说一个简单花样如何绣就一般,仿佛那香随手可得,稀松平常。旁人听了却讶舌,不说那春夏秋冬的花上之水,单是四种香中的任一种,都是千金难求的绝品。此时在这位女子口中说出,仿佛就是随处可见的香料一般,毫不在意,再看周身穿戴,通身不凡,想来定是豪门女眷。

  白须长者眼带深意地打量了凌雪薇上下,终未发一言,示意比试继续。

  此时最后一项比试已经开始,待前面三位演奏完毕,皆是典雅的曲目,应和着春景,台下都是一片赞叹之声。到了沈羲遥上前,凌雪薇没有注意白牡丹和其他人众投来的目光,只是专注地看着前方那个挺拔俊逸的身影。

  是他么?他又认出是她么?

  台下的张德海也仔细看着皇帝,沈羲遥冲龄即位,乐器虽不十分喜好,但也皆精通。古琴一项更是无人可望其项背的。只是皇帝难得弹奏,今日在凌家小姐面前,他会展露绝技么?

  这时,台上的沈羲遥看了那摆放整齐的各色乐器一眼,却没有取任何之意,而是环顾四周,似在寻找什么。台下一时议论纷纷。

  白牡丹上前,轻声问道:“这位公子,请问是否没有合适的乐器呢?”心中却在忐忑,台上各类常见的乐器皆备的齐全,除非此人不会使用,不然定有一样可以称手。

  沈羲遥摇摇头,不再看那些器物,却走下了高台,在众人不解与疑惑的眼神中,摘下湖边碧柳上嫩绿的柳叶,重新站回台上。

  台下议论声更大,叶子可吹是众所周知,但是音色与可用曲目多是极简单的市井歌谣,难登大雅之堂,难道眼前这个跛脚的男子不若周身所散发的气质那般高贵,竟不会使得任何乐器?

  凌雪薇心下却一颤,随着熟悉的音律从沈羲遥唇边的柳叶中发出,她已经确定了,眼前的男子,一定是那个在竹林后的俊逸身影,而明显的脚伤,也证明了,他也是救自己于危难的义士。

  此时,飘荡在丽湖上空,令所有人如痴如醉的,正是那夜在竹林里,凌雪薇吹奏的流水浮灯。

  三项比试自然是白牡丹一行获胜,众人也对两位障面之人颇为好奇。白牡丹携凌雪薇与沈羲遥向众人略一施礼,正要往台后的绘春阁里走去,只见那边紫絮、绯玉、碧弦相聚而来,拦在白牡丹前。

  凌雪薇趁此时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这三位京中口口相传的名妓。紫絮纤瘦,不若白牡丹纤秾合度。绯玉美貌,却不如白牡丹风情。唯有碧弦,脂粉薄施,妆扮清丽,笑容却如桃李初绽,说不尽的风姿无限。不由多看了两眼。

  沈羲遥见到碧弦却稍稍一愣,此姝与宫中柳妃稍有相似,不过气质迥异,但乍一见却能立即想起。心里不知何时泛上些微难言之感,并非柳妃之故,而是想到宫闱,想到前朝。毕竟,凌雪薇是凌相之女的事实是他最不愿面对的,即使,他爱慕她如斯,但身为帝王,心中不能只有如花美眷,更要有如画江山。与生俱来的皇室骄傲、皇家职责、天子威严,都需要他以江山为重,而非自己的喜好为先。

  “牡丹姑娘,”绯玉先开了口:“这二位是?”眼睛在凌雪薇身上上下打量了片刻,以绣帕抚着嘴角,露出一个风姿的笑容道:“不会是藏春阁新来的吧?”说着便伸手向凌雪薇的帷帽探去,一边笑道:“牡丹妹妹怎么不让这位姐妹展露容颜呢?”

  凌雪薇后退一步,不急不恼地开了口:“久闻丽湖春色袭人,今日出来赏春,本来依了身份,不该应牡丹姑娘之邀抛头露面,但想不过是吟诗作对,品箫弄琴,皆是雅事,便出了礼数。不想却被这位姑娘误会。”语气里虽含着笑意,但不悦之意也显而易见。

  绯玉只当不闻,只是一味看着白牡丹,语气中已有锋利之色:“我看藏春阁可以改名叫藏龙卧虎居了,牡丹妹妹不怕这位新姐妹之后抢了你了的花魁之位么?”又看凌雪薇:“看来辜娘是要让你一鸣惊人喽?”手再次伸向已退无可退的凌雪薇面前。

  白牡丹正欲阻拦,只见一边的沈羲遥摇起手中淡黄底色绘墨竹折扇,不动声色地挡开了绯玉已伸到凌雪薇帽檐的手,语气淡然道:“这位姑娘,我们只是临时帮忙牡丹姑娘的路人,既然这位小姐不愿以貌示人,你又何必强人所难呢?”

  绯玉的手讪讪地垂下,扫了一眼身边的紫絮,紫絮却装作不见,只看着自己手上一把障面的团扇不语。绯玉不甘地又看碧弦,只见碧弦微微一笑,如春风拂柳般温润,理了理鬓间的钿花,悠悠道:“这位姑娘文采真好,我素雅诗词,不知可否能向姑娘请教?”

  凌雪薇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接受,就见碧弦一笑,带了揶揄的语气对白牡丹道:“听说徐公是姐姐的座上宾,昨夜还在藏春阁一度春宵呢,徐公挑剔之名京中皆知,甚少人能入得他的法眼,不过他对姐姐却是赞不绝口,姐姐不愧是花中魁首。”

  她此言再加绯玉之前所说,无异于指白牡丹今日比试有作弊之嫌,而凌雪薇与沈羲遥是早就安排好的“帮手”。今日比试是徐公之意,而三项中又只有诗词一项是徐公出题,这样一番话,不啻于说凌雪薇是之前有所准备,其实并无甚高才情。

  凌雪薇何等聪颖,当然听出她此话隐意,抿了抿嘴,点了点头道:“请碧弦姑娘指教。”

  沈羲遥浮起淡淡宠溺的微笑,合起折扇有一下没一下打在手掌心中,等待再次听到凌雪薇的佳作。

  “不知姑娘要以何为题?”凌雪薇问道。

  “不如以相思为题,可好?”碧弦道。

  凌雪薇听得“相思”二字,不由忡愣起来,那边碧弦却已开口道:“落花如梦凄迷,麝烟微,又是夕阳潜下小楼西。愁无限,消瘦尽,有谁知?闲教玉笼鹦鹉念郎诗。”之后得意地看着凌雪薇。原来碧弦早先差人探知知徐公今日之题为“相思”,有所准备,不想所探有误,失了诗词那一项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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