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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绿芜颔首,双目含忧:“婢子前日返乡中探望母家,离开时,夫人仍未归来。”

  顾昀看向她:“可有她消息?”

  “尚无。”绿芜小声道,却看看他,神色间似有犹豫。

  “甚?”顾昀看着她。

  绿芜轻轻咬唇,望着顾昀,轻声道:“坊间近来流传一事,说陛下身边有两位姚美人。”

  军士马匹的声音仍喧嚣,疾风掠过,地上的绢图在石镇下掀着一角,似乎在极力挣脱。

  绿芜微微抬眸,顾昀仍侧着脸,篝火的光亮影在他的眉间,不辨表情,却似沉沉地透着犀利。

  城门上的乐声倏而又奏了起来,伴以钟鸣,似乎变得更加洪亮了。

  “将军!”余庆跑过来,向顾昀大声禀道:“陛下亲临承天门!”

  顾昀转头看看他,少顷,又望向承天门的方向,点头,沉声道:“知晓了。”说罢,将头盔戴起,朝前方走去。

  绿芜睁大眼睛,急忙跟在后面向他道:“公子切不可只身入城!”

  顾昀停住脚步。

  “我记得,你是在我母亲再嫁前几月入的府?”少顷,他转过头来,忽然道。

  绿芜一愣。

  顾昀深吸口气,看着她,语声和缓:“这些年来,你虽得我母亲诸多交代,可你做事尽心,我心里亦是明白。如今你既已放出,便不必再听由谁人,回去吧。”

  说罢,他再不看绿芜,回身继续往前。

  “那女子是何人?”马前,顾昀正要踏上马镫,一个声音忽而从身后传来。

  顾昀回头,谢臻正站在身后。他身上仅着便袍,手里握着剑,衣服上染着战场的泥灰和血污。顾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抹戴着羃离的身影仍立在那里,似怔怔的一动不动。

  想起刚才的一番话,心中不禁生起些喟叹。顾昀转回头来,道:“从前的家人。”

  谢臻看看他,没有说话。他望向城门上刚升起的彩幡,火把的余光黯淡地照在他的侧脸上,俊雅的轮廓间仍不见一丝疲态。

  “陛下到了?”片刻,谢臻问。

  顾昀颔首:“正是。”

  谢臻看向他:“将军欲如何?”

  顾昀望望天色,伸手整理马背上的鞍,道:“城中传谕,陛下将亲临承天门,我须往见。”

  谢臻笑了笑,火光中,呼出的白气淡淡散去。

  “我想起前朝一事。”他缓缓道:“卫明帝时,有大将楚食其。明帝幸骊山别宫,匈人来袭,食其及早得信,未经传召而领兵往骊山。明帝得救,却从此深疑,未出一年,食其获罪入狱。”说着,谢臻看着顾昀:“今将军无朝廷传召而私持虎符回师,此事公之于众前,楚食器之险,于将军不过百之二三也。将军虽有百战之勇,一旦入城,即为鱼肉。”

  顾昀回视他,神色不改。

  “陛下不是卫明帝,”他冷笑地转过头去,将鞍上皮带拉紧,不疾不徐道:“我亦不是楚食其。”

  谢臻闻言,眉头皱起,忽然一把扯过他的肩膀。

  “她在城中!”谢臻盯着他,声音低低,似压抑着怒气:“你若不测,她将如何?”

  顾昀看着他,唇边微微弯起。

  “正是她在城中,我更该去。”顾昀淡淡道,说罢,用力挣开谢臻的手,上马高声一叱而去。

  开道的吆喝声在熹微的晨光中响起,华盖龙幡拥着皇帝的御驾在大街上出现,

  涌上大街的百姓望见,连忙伏拜。仪仗来到,只见身姿魁梧的执金吾缇骑和持戟卫士皆服色鲜亮,中间,皇帝骑在马上,清雅的面容与一身金甲相称,更添英姿勃发。

  皇帝身覆战甲亲临,百姓愈加鼓舞,口称万岁,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皇帝目不斜视,走过在街道两旁密密麻麻跪拜的人群,径直往应天门而去。

  城门前,卫士早已清道戒严。御人引着皇帝的马走到乘石前,两名内侍连忙上前,欲将皇帝搀下,皇帝却挥开他们,自己就着乘石下了马。

  “陛下。”光禄勋卿审琨来到,向他一礼。

  皇帝看看他:“齐备否?”

  审琨道:“已齐备。”

  皇帝颔首,望望城楼,迈步登阶上去。

  才走几步,一名内侍忽而匆匆来报,说御史大夫郭淮求见。皇帝微讶,停住步子。

  “传来。”片刻,他说。

  内侍领命下去,不久,郭淮一身朝服,由内侍引至皇帝面前。

  “臣拜见陛下。”郭淮领着下拜道。

  皇帝看去,只见他面色虽疲惫,鬓发却丝毫不乱。皇帝望望天色,又看向他:“卿忙碌一夜,当好生歇息,缘何未诏而至此?”

  郭淮向皇帝再拜:“社稷忧患,臣不敢安睡。”

  皇帝看着他,神色无波。

  “卿未闻得胜乐?”过了会,他唇边扬起一抹微笑:“忧患已解。”

  “未解。”郭淮抬起头,望着他,低声道:“陛下可还记得大司马大将军?”

  皇帝笑意停在唇边,看着郭淮,双眸中的神采渐渐深沉。

  郭淮垂下眼睑。

  “尔等暂退下。”少顷,皇帝转头,对身旁的审琨道。

  审琨应声一礼,瞥了瞥郭淮,领着左右从人回避开去。

  四下已无旁人。

  皇帝立在阶上,目光斜来。

  郭淮垂拱道:“忆昔,大司马大将军破虏凯旋时,京城百姓燃灯庆贺,三日不辍。不知陛下可忆起?”

  皇帝声音缓缓:“自然记得,故大司马大将军乃我朝首屈之勇将,惜英年早逝,天下为之扼腕。”

  郭淮不慌不忙:“然陛下可知其早逝因由?”

  皇帝看着他,没有答话。

  “卿何意?”

  “当年先帝令击鲜卑,得胜后,大司马大将军握京畿及边戍重兵,权倾朝野,内外莫有敢逆者。先帝深忌,故设计除之。”郭淮看看皇帝,正色道:“如今城外之势,与昔日几无所异,其意不得不防,还请陛下定夺。

  皇帝仍未开口,双眸在熹微的晨光中愈加深黝,目光平静而莫测。

  城上的得胜乐仍在奏着,似不知疲倦,钟鼓的声音传来,格外响亮。

  “陛下!”这时,一名将官从城上下来,向皇帝一礼:“城下军士已列队完毕,请陛下登城楼。”

  皇帝朝那将官一颔首:“知晓了。”

  将官应诺退下。

  皇帝深吸口气,抬头望望城楼,片刻,转向郭淮。

  郭淮仍正容,稳立如松。

  “卿自为御史大夫以来,寡言淡泊,中庸克己。”只听皇帝忽而开口道。“今日来此,是母后之意,可对?”

  郭淮心中一提,抬起眼,只见皇帝直视着他,笑意渐冷:“烦卿转告母后,天下是朕的,任谁人也拿不走。”说罢,他扶扶腰间佩剑,转身登上阶梯。

  东方已露出了一片水色般的明亮,淡淡的雾气中混着烟火的味道,在晨风中缓缓飘散。

  号角声在城墙下低低鸣起,士卒军马已集结成阵,从城楼上望去,只见队列方正,几乎望不到尽头,各色旌旗迎风张起,上面的神兽威武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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