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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四


  站在圆明园外大道上等了又等,诅咒了千万次这没有汽车飞机的落后时代,御辇才慢悠悠抵达。五天不见,胤禛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携了我手走回藏心阁,还不肯坐轿,让太医紧张得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但安顿下来,摒退所有人之后,他靠在可以瞧见整个湖景的软榻上,半阖眼帘,再也难掩倦意。若真如张廷玉所说,胤禛已经五个日夜没有合眼,倒可以解释他眼前的憔悴。

  我初见他时是什么样子?抚摩着他发间不知何时新长出的丝丝白发,不甚在意地想着这个问题。

  居然开始回首往事了,我一定变老了。

  “凌儿,我闭不上眼睛。”

  “为什么?”

  “在紫禁城,我开始睡不着了,你说得对,那里冷冰冰、空荡荡,雕梁画栋却热闹到凄凉,夜晚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脚步回声……我老了,凌儿,没有你,我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胤禛软弱地把头靠在我胸前,“我在金陵给你造的公主别苑已经布置好了,几时闲下来,我带你去,去你一直心心念念的江南,什么都不管了,好吗?你就陪我下下棋,煮煮酒,乘小舟去看十里秦淮波光浆影……”絮絮念叨着,他终于肯放松下来,倦极而眠。

  指尖一点点滑过他枯瘦下来,越发显得轮廓深深的脸:“几时闲下来……你几时才能闲下来呢?……胤禛,你就这样交代了我们的一生?”

  圆明园,胤禛为我伪造的江南山水在轻风中悠悠摇晃起来,我们渐渐被一整幕幽蓝夜色温柔覆盖。

  胤禛又生病了。虽然和前两次大病不同,这次只是时不时浮现一些轻微不适的症状,但眼看雍正十三年一天天过去,我早已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有时候皇帝见人理事,我独自看着庭院中日影一寸一寸消移,真有度日如年之感,更别说他偶有不适,我便立即惊出一身冷汗。再这样下去,胤禛自己或许还没什么,我却早已濒临崩溃了。

  但我怎么忍心在这个时候责怪他?当他的十项大恶罪名中又加上了“杀子”。

  一筹莫展,只能时时留意他的身体状况,并提醒他答应过我的事:该去南方休息一段时间了。正当我的“枕边风”就要奏效之时,我早已忘记的,史书上又一件大事发生了,那个老书生曾静事发,被岳钟麒送给了皇帝。

  怎么会有这样迂腐得不可理喻的人?这个叫曾静的老书生,居然列出雍正皇帝十项大恶罪名,写成洋洋洒洒的几万字讨伐书,拿去劝说岳钟麒,说他是岳飞的后代,要他利用手中兵权造反,推翻胤禛这个万恶的暴君,推翻清朝。岳钟麒也是第一次见到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哭笑不得,干脆假意答应他,这书生便欣然相信了,于是岳钟麒就这样将他连他的讨伐书一起送到了雍正皇帝眼前。

  这个天大的笑话却彻底刺痛了此时胤禛心中那根最脆弱的神经。当发现自己也会渐渐老去时,再偏执孤傲的人也会开始在乎后世的目光了吧?胤禛是不是想起了自己一生中所有不停力挽狂澜的瞬间?这只是我的猜想,但病中的胤禛在看完讨伐书上“弑父、篡位、逼母、戮兄、杀弟、背德、荒淫……”等罪名之后,一生中从来不屑于向任何人解释的他,居然决定写一本书来为自己辩护,这本书就取名《大义觉迷录》。

  胤禛居然又有了新的目标,他的事情真的没有完了吗?我简直欲哭无泪,莫非只能这样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这阵子,胤禛的病还未好,身体不适,时常晕眩,每天办事和写书的间隙,都要我陪他下一局棋,缓一缓情绪。不客气地说,他的棋艺很臭,而我这些年也没用过多少心思学围棋,于是两个人磨磨蹭蹭、心不在焉,一局棋常常好些天都下不完,胤禛每次都吩咐人把残局保存好了不许动,第二天、第三天……接着下,下完为止,聊作消遣罢了。

  不知不觉,连炎夏都已走到尽头,这天午后,勤政殿前后门窗洞开,殿内镇了几块冰,取湖面上随波送来的轻风,凉意倦倦,我与胤禛对着一副残局各自出神,半天都动不了一粒棋子。

  “呵呵,怪了,昨儿朕怎么会这样落子呢?如今可难续了。”半晌,胤禛懒懒笑道。

  抬头看看后墙上胤禛御笔亲书的“勤政亲贤”匾额,我叹气,也笑:“皇上的白子看似没什么道理,却牢牢占据了大半地盘,胜局已定,还回头去分辨来时路,有什么意义呢?”

  “哦?”胤禛抬头看看我,苦笑,“凌儿,你最近比朕还不耐烦,句句话都刺着朕呢。”

  “这不是不耐烦,我是担心来不及……胤禛,再耽误就到秋天了,现在还不能走吗?”

  他竟真的有些愧疚,对我软言相告:“凌儿,你瞧,朕在这里,都挣扎一辈子了,突然要走,怎么走得开?待朕写完这本书,今年恐怕又过去了……不然,最早也得等到秋天,你不是说,江南秋天也……”

  不,雍正皇帝怎能这副模样?怎么能有愧疚、犹豫?多日来绷紧神经,人疲倦忧虑时特别容易生气,我竟一刻也不能再忍受:“对!你是雍正皇帝,你为它付出了很多,但仔细想想,最初你们是无法选择的,你们的身份,你们的立场……不要本末倒置好吗?从胤祥离开我们,已经五年了,我一直只有这一个目标,要带你离开,我已经揪着心等了五年,怎么还说是突然呢?”

  “凌儿……”

  “我一直以为,只有那些从来没有亲手得到过权力的人,没有体验过权力巅峰的人,才会这样念念不忘,不惜飞蛾扑火去获得它,而胤禛,我以为,你已经与权力纠葛相伴了一生,你付出那么多,只为站在权力顶峰,看尽这苍凉风景,你应该比所有其他的人更能顿悟,正如众菩萨历尽劫难,才能彻悟成佛一样。”

  胤禛将手中棋子握进手心,又用那种漆黑得深不见底的目光看着我。

  “胤禛,是不是我太天真了?我最近经常想起邬先生,最后见到的几回,他一次比一次精神,甚至比我多年前第一眼见到他时更好,那一定是因为他离开了这里,天空海阔,大快胸怀。”

  “凌儿,但朕不是邬先生,朕的担子,重得多啊……”

  “这些年不是已经完成你的目标了吗?朝中民间,种种大患几乎已经彻除、各项革新也已经完全推行,民生得以复苏,年轻能干的才子能人辈出……胤禛,你已经开启了一代盛世,连弘历的路,你都已经沤尽心血替他铺好,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胤禛似有所触动,握着棋子的手掌摊开又捏紧,反反复复,目光却醒悟般留恋环顾这座大殿,以及殿外的园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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