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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在大学里,法学院的法理学课堂里,教授在探讨关于现代法理中争议最大、最受关注的死刑废止问题。我是“左”派,坚决认为文明的死刑是人类社会发展最合适的终极刑罚,很多罪恶,不死则将继续为害世界,哪怕是在监狱里,不死就是给人们心中的罪恶投下的某种放纵的信号。

  但在时间倒退了三百年前的今天,我突然发现,人死了,罪恶不死,因为它的根就在人群中。以再多一条生命为代价,曾经被罪恶损害的一切也永远不可能复原,无辜死去的人也无法复生。权力的拥有者,以国家的名义杀人,就是正义吗?

  ……

  “主子!”高喜儿见我一直出神,急得迎上来小声提醒,“主子早些回去吧,月亮早没了,漫天都是乌云哪!要下大雨了!”

  抬头看,果然早已黑沉沉一片。终于还是不忍心,回头再看允禟。

  他就那样枯坐在脏兮兮、且塌了一半的门槛上,搭着一双极修长的腿,于是连破门框仿佛都变成了宫里西洋匠人精心打造的紫檀椅。

  “凌儿,你真的要走?允禟此生从未求过人,哪怕是皇阿玛,我现在求你,挖出我的心来瞧瞧,再亲手点一把火,将我烧为灰烬……我早已死在你手里了,难道你还要让这些人作践我?”

  “允禟……”很难从他眼眸中收回情绪,我听见自己在说,“那竹笛虽简陋,音色却有分外动人之处,再吹奏一曲吧……我才第一次听你吹笛,却可惜再没有机会听第二次了……”

  他不敢相信似的微微一震,目光痴痴,笑了,纤长的五指在地上盲目摸索了一阵,捡起竹笛在衣襟上擦一擦,缓缓横到唇边……

  然后,目光的连线就断了。我已退出到院外,沿残破不全的墙角向水边走去,其他所有人,也重新提着所有的灯笼和火把,跟在我身边或身后,离开了这里。

  船舱外的水因为没有了月色的照映而死气沉沉,越来越远的荒洲,黑暗的“鬼宅”,笛声沿着水波清晰的递到人耳边,只是那调子如他的眼神般诡魅,让人辨不清那样的悠长高远,到底是出于极喜,还是极悲?

  驿馆内布置一新,看上去几乎比宫里和圆明园里我的住所不差多少,但是胤禛不在,它就什么都不是。

  窗外黑沉沉看不见天空,身边是高喜儿——在我前二十年的人生里,太监还是一个多么遥远荒谬的概念,眼下却仿佛在这环境里生活了一辈子似的……还好爱是不分时空的,现代的我该嘲笑这大俗话了,但如果没有爱支撑,便无法解释,自己到底是怎么度过了这些不可思议的古代岁月?

  我想把头埋在胤禛的胸膛里,暂时忘却所有身外事,因为那笛声在脑中萦绕不去,在无事可做、又无法入眠的深宵,怅然空落,让人几乎想落泪。

  “主子,三更啦!你歇会儿吧,错过了钟点儿,就睡不好啦!”

  “允禟说他在青海收养了一个女孩子,你现在去帮我问问,有没有这回事?那孩子现在在哪儿?”

  高喜儿催着人连夜去寻找了,我原本只是任性一下,不抱有什么希望的,不想却出奇的顺利——那孩子就在李绂的直隶总督府中。

  据说她是扬州人,父母双亡后被拐卖到勾栏,要养作“瘦马”——扬州瘦马天下闻名,是指老鸨或专门做这项勾当的人家,买一些相貌端正的小女孩子,从小收养,教以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仪容妆扮以及讨好男子的种种手段,养到十几岁,出落得色艺双绝,再卖给青楼名苑做头牌,或富贵人家做妾小,不但能收回养育费,还能赚回大笔银子。江南一带,动辄“出产”名闻天下的名妓,前有苏小小,后有柳如是、李香君、陈圆圆等“秦淮八艳”,正是因为这种行业已经做到如此“专业”。人都说秦淮河是胭脂河,只是有几个人关心,那满河的水,正是岸边无数女子的泪!

  幸运的是这孩子逃脱了,她无家可归,不敢留在当地,随老家逃难的婆婆一路乞讨西行,到青海后老婆婆年老体衰死在路上,正好被当时正在那里大肆发放财物,“收买人心”的允禟遇见,就收养在身边,而且疼爱异常——允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一早替她想好了退路,府中登记人口时,主动向内务府呈报,将她记到了宜太妃名下服侍的女孩儿里面。

  自康熙朝开始,老太妃们只要有儿子成年,在宫外自立门户的,不论王、贝勒贝子,都可以搬到自己儿子府中居住,说是“乐聚天伦、以慰慈躬”,颐养天年,其实也是为了减轻宫内财政负担和阴戾之气。所以雍正元年,宜太妃就搬进了那时的九爷府,后来允禟府中被抄时,宜太妃居住的院落和服侍她的人都被单独隔开,礼遇有加,后来是如何安置我倒没留心。按此时的规矩和伦理,太妃是被当做菩萨般高高供起来,不用分神关心、却不能有任何不敬的一群人,这孩子既然算是太妃的人,又年龄尚小说不出什么,其他允禟府中的人已被流放也无人可作证,李绂奉旨核查其身份来历,正在为如何处置大为头痛,听说我问起她,自然十分乐意交出这个麻烦,于是迅速将她交给高喜儿,送到了我眼前。

  虽然早已有所想象,但被那双从黑暗中走进来的眼睛微微仰起、望进眼底时,我却仿佛被雷电击中,无法动弹。

  那分明是多年前,锦书第一次向我走来时的模样!视野刹时朦胧,只剩下锦书的美丽的双眼,穿越多年蒙尘的岁月,就那样看着我……

  “砰!轰隆隆!”一道闪光倏忽划破铁桶般的黑暗沉闷,雷声滚滚由远而近,在我们头顶炸开,然后是密集而沉重的雨点砸在瓦面和地上的声音——果然是一场大雨。

  那孩子轻微地瑟缩了一下,我不由自主伸手拉她靠进怀里,自然得仿佛她就是我的多年旧识。

  高喜儿一边招呼其他人关窗户,一边谄媚地笑道:“哎哟,奴才一见,就觉得这孩子有福气,连李大人也说,这孩子生得跟主子怎么那么像呢,特别是那双眼睛,眼神儿里竟有半分像凌主子的气度了,虽然年岁小,瞧这身段儿脸面儿,好好养上两年,准是一个美人坯子!”

  “……像我?”

  允禟想让这双眼睛一直看着自己?那到底是满足、安慰、还是一种折磨?

  灯下打量,听说已满九岁的她瘦得只有六七岁孩子的身量,因为刚脱离困境不久,一张小脸依然下巴尖尖,昂贵的月白杭绸衫松松挂在身上,倒像是捡来的。正因为瘦,越发显得只有一双精灵的大眼睛,极力压抑着惶恐,泪水蒙蒙盈满眼眶,却懂事地半垂着眼帘,不让眼泪流出来。

  锦书的模样,对我早已成为一种符号、一种象征、这时代的一种注脚,但我从来无法想象,再亲眼见到她的眼睛,应该怎么办?告诉她,杀她的人也已得到报应?可那些永远回不来的锦绣年华,应该向谁去要?

  闷雷从天上一个接一个滚过,雨声嘈杂得掩盖了其他一切声音,她小小的身体在抖,我安慰她:“不用怕,都好了,饿了没有?我叫她们给你弄点宵夜,明天随我回京,今后就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她倏然抬头,原本乌影沉沉的眼眸忽然晶光闪烁:“九王爷说,如果他被关起来了……或者不在了,要我替他服侍他的额娘,宜太妃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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