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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正面是一首诗:

  飘零风雨可怜生,香梦迷离绿满汀,落尽夭桃与秾李,可堪重读瘗花铭?

  诗后有一段短短的诔文:

  金台始隗,登庸竞技,十年毷氉,必有余灰。葬笔埋文,托之灵禽,寄之芳草。幽忧侘傺,正不必起重泉问之。

  忆女凌、锦,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体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瞬息浮生,薄命如斯。欷觑怅怏,泣涕仿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筼筜。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最后落款是:

  金陵书生邬。

  胤祥在身后说:“这就是锦书……和‘凌儿’的墓。”

  不用他说,我也已经知道了,这后面,一定是《葬花吟》。扶着碑身转到后面,果然,“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这一个一个端正飘逸的字里能读出椎心泣血的痛。

  不用再看了,我把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碑身上,心跳得厉害。

  胤禛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近我,扶我下来,说:“锦书的骨灰就埋在亭子下面,桃树和李树的树苗已经运到庄子上,这几天就能种起来,过两年就能结果了。”

  不知从哪里取来小小一杯酒,他对我说:“你身子还不能饮酒,以此薄酒飨故人,从此你也可以放下她们了。”

  放下她“们”?泪眼模糊地看看他,我面对的,其实也是我自己的墓碑啊。

  突然很想感谢她们,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死了,有人这样安葬我,哪怕再次漂浮到那无尽的黑暗中,我也满足。

  尽力比着手势,“啊啊”地发出声音,不管能不能让他们懂得。泪珠滚落,在视线清晰的那一瞬间,我看见胤祥不忍地转身不再看我。

  胤禛一把握住我的手:“不用‘说’了,我都明白,我都明白……去吧,好好哭一场。”

  锦书,我向石碑默祷,其实你去后,世间的这些形式已经并不重要,因为你已经可以回到美丽的天国。而我,我的一部分已经永远在这里,和你埋葬在一起,却还不得不继续面对这残缺的重生。

  我的手已经抖得只能把酒泼泼洒洒地倒在地上。扔掉杯子,转身,找到最近的那个肩膀,从那个夜晚开始,一个多月以来积累下来的眼泪终于敢放心地倾倒出来,气势简直铺天盖地。

  “性音,去备轿。十三弟,你先回去吧。”

  “不,四哥,我还有些事要与你商议。”

  “……那你与我一同去庄上,可会有人知道?我们来往这边庄子,恐惹人生疑。”

  “不会!四哥你放心,这你能做到,我老十三也能学到……只是,凌儿这样哭,会哭坏身子的。”

  胤禛一把抱起我,边走边说:“不妨,性音和邬先生都说,要她把这些日子体内的郁气和积毒都哭出来,才好调养。”

  我被放回轿子上,等了一小会儿,听见性音带着人回来,在吩咐起轿回去。轿子稳稳地起步,我其实已经没有刻意想哭了,但是这个身体似乎不太听我指挥,眼泪好像从坏了的水龙头里往外哗哗直淌。我只好郁闷地从脸上抹掉一把又一把眼泪,一直回到住的地方,我口干舌燥地要喝水时,眼泪还是停不住。

  这一场悲恸,让我在床上又躺了整整两天,但当我醒来时,发现全身奇迹般的轻松,之前一直笨重迟滞的感觉全没了。只不过,可能有点轻松过分——以前是整个人沉甸甸,现在是轻飘飘,人虚浮得找不到重心。大概是因为这个效果,我喝的药、吃的药丸味道又和以前不一样了,我觉得自己很像一个药品实验机。

  但是我这个药品实验机似乎当得还算值得,邬先生和性音的医术果然不错,半个月过去,我已经可以自己走出院子沿着外面平缓的草坡往山顶走走了。

  山顶有一排白桦,树干修直,洁白雅致,枝叶扶疏,因其颜色浅白,远望时不如其他颜色翠绿的树木显眼,容易被忽略,但是走到它们眼前时,白桦的干净疏爽就让我喜欢多了。不止一次地扶着一棵白桦,我能望着隔了一大片农田,显得小小的那个亭子尖出神,一直到碧奴催我回去。一天一天,我眼看着人们忙碌地移走一些矮树,种上一些小树苗,偶尔还会有几个穿着不像是农户的人出现在那里,也许是在规划查勘?

  这天傍晚,日影西斜,我觉得太阳的热气已经被山上的植物吸收得差不多了,又丢下笔,出门往山上走。李氏在身后一声递一声吩咐碧奴:“把小姐跟好了!瞧着太阳要下山了就赶紧回来!带了手巾没有?”

  脚刚踩上院外软软的草地,迎面就看见一天没出现的胤禛带着李卫和几个随从正从庄下石板路打马而来,我又站住了。他脸色沉郁,脸上泛起一层油汗,我还很少见到他这种样子呢。见到我,他一愣,催促马儿疾步上前,翻身下马,把缰绳往身后一丢,端详着我说:“现在这气色看着还不错,天热了,少出来晒日头,这是刚回来呢?还是打算出去转转?”

  我只能笑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自然地拿手上的帕子给他抹了抹汗,可是这个动作一开始,就又觉得不妥,脸上腾地火热起来。正尴尬间,碧奴在我身后代我答到:“回王爷,小姐刚下楼,想去上面走走。”

  胤禛还在为刚才那个动作笑我,此时也不看他们,挥挥手:“你们各自去吧,碧奴,叫厨房准备晚膳,先弄个冰糖绿豆汤,绿豆要庄子上新出的,弄好拿冰冰起来。”

  他们各自走了,胤禛拉着我的手慢慢往上走,我转头看看他,他穿一身实地纱月白褂子,束着明黄滚龙腰带,打扮得整整齐齐。知道我看他,他也微笑地转头看我,问:“在看什么?”

  我歪歪头笑着,用手指指脸,撅嘴皱眉,做个发愁的样子,指指心,摆摆手,意思是问他为什么一脸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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