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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皇帝看着这个孤零零地女人,觉得再也没有话要对她说,至少这样一个有人甘心效死的女人,不能说是一无是处。“你,可以走了。”他的干脆利落,并不因为一出又一出花样迭起的闹剧而打折扣。

  素盈静静地凝望他冰冷的面容。这个素氏的儿子,竟然像素氏一样,能够把情绪撇在事件之外。“你……只在残酷的时候最坦诚。我想,我连你的微笑也的不到了吧?”

  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接受他的死亡和随之而来的十年。但是发现自己又一次天真——

  这个男人带给她的,她永远无法准备好。

  “如果早知道我是这么不服管束,你就不会选我为后吧?”素盈转过身背对他时,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黄昏的宫殿被她纤细的阴影劈成两半,一半偷窥她刻意别过的脸,一半琢磨她柔弱却挺直的背景。

  “可是就算知道如日……”她说着,匆匆地回顾他一眼又别过脸。他的身影无动于衷,素盈不再有坦白的欲望。但是忽然觉得,如果不说出来,会后悔。

  于是口唇轻轻地动了几下,不在乎他是否听了进去。

  同一天,皇孙睿歆被封为梁王时,皇后素盈被废。真宁抱着阿寿在皇帝的脚边谢恩,而皇帝还在斟酌废后的诏书。

  “皇后素氏……”说到这里,他停下来。他一停,整个世界也配合他的步调,停顿、沉寂。执笔官静待下文,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扰乱帝王遐思。

  那一霎,她本能地拦住崔落花,就像她为阿寿跃入湖中时一样没有犹豫……

  “皇后素氏,奸人琚含玄所荐。不宜生养,家风不正。降为惠妃,入居耽翠宫。”他简洁地说完意见,转眼看了看两个女儿。

  真宁沉住了气。荣安也想装出对这决定毫无异议,但满头珠翠铮铮相击,泄露了她的愤慨。皇帝随意地问:“怎么?”

  “没什么。”荣安气鼓鼓地回答。元宸贵惠是一品嫔妃,宫中并无元、宸、贵妃,素盈落下后座,却仍然是后宫中地位最高的贵妇。她们的母亲为子虚乌有的私通事件,丢了丹茜宫,屈死在缦城。素盈做到这份上,却仍有惠妃头衔。父亲是何等厚待这个女人!

  皇帝能猜到她的心思。尽管不满,但连荣安也学会了不轻易发表意见。他笑了笑:“梁王的道路已经扫清。没有必要让全天下知道,一个女人胆敢撼动皇庭。我们心知肚明就可以了。”

  执笔官写好了洋洋洒洒的诏书,第二天就能够向天下解释皇后的沦落。圣旨也写得庄重堂皇。皇帝看了一眼。说:“去吧。”

  潘公公亲自捧了圣旨前往丹茜宫。素盈已最后一次穿好了朝服,在那里等着。

  等待那卷轴展开,似乎是最漫长的事。

  素盈在心里对自己笑笑:不必急,一生当中,还会有更加漫长的残酷等着她。她有预感,这里不是她的终点。

  果然,她听到了新的封号和新的住所。那么接下来,耽翠宫会成为新的冷宫吧?她这样想着,轻轻地张口:“谢圣上恩典。”

  一语未必,忽然玉阶生凉。

  第四十四章 结发

  梁王受封的仪式很盛大,耽翠宫中却听不到些许的动静。钦妃来探望素盈时,发现她正在看宫女整饬护阶的花草。“惠妃娘娘好兴致。”钦妃挺着大腹走过来,客气地笑了笑。

  素盈微微点头说:“姑姑。”

  “平王病倒了。”钦妃拉着素盈的手,哀哀地叹息,“百日之内,他失去了一个儿子,两个驸马和一个皇后。可怜的哥哥。”

  “姑姑是要再一次责备我吗?”

  “竟然就这样丢掉了近在咫尺的太皇太后宝座……惠妃娘娘,你将成为后宫最高贵和最悲惨的人。”钦妃遗憾地直摇头。

  素盈的表情始终柔和,没有一根睫毛为之所动。

  钦妃将她肩上的垂发理顺,赞许地笑道:“这正是我喜爱你的地方——多遭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面容依然全无反应,好像在说,更糟的事情我也准备好了。”

  素盈挡开她的手,说:“请直说吧。”

  钦妃掩口笑道:“阿盈,你知道我们家的规矩,丹茜宫要由最有希望的人来争取。正因如此,我一直帮你保住你的后座。现在轮到你帮我了。”

  “我帮不了你。”素盈直接了当地说。

  “就知道你会这样说。”钦妃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那么你就在耽翠宫,和你的幻觉交谈,做你的梦吧。我不会总有闲工夫来看你呢。”

  钦妃果然不再来。中元节,立秋,中秋节……素盈开始了无人问津的日子,一日除去三餐,无所事事。宫女们是一群新面孔,对她既不亲热,也不怠慢。她起初不能习惯,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但不久之后豁然开朗:丹茜宫,她一样经常长久地一个人默坐。她不是早就只剩一个人了吗?身边不过少了一些假象,并没有真正的损失。

  无人来关怀她,无人来揶揄她。她同其他的妃嫔并没有过深的交情,别人的年纪比她大很多,以前就不投契。素盈知道,她们都有谈话技巧,与她们交谈绝不会尴尬无题。但是没有包含着真意的对话,有什么意义?她选择站在屋檐下,看漫天流云、朝霞与晚霞。

  再也见不到阿涛,听不到家里的消息。对等的是,再也没有那么多事情需要她来考虑。就当作,,她的丈夫已经死了,她的孩子也已经死了,耽翠宫是她的结庐之地,索性谁也不见,活在这个安稳自己的骗局里。

  皇帝遵守它的诺言,一直顽强地活下去。素盈再也没有亲眼见过他。但是,所谓的代价真的能够不再偿付吗?

  中秋节的晚上,素盈放宫女与她们的莲子姐妹团圆,自己到太平湖边的偏僻角落,远远地眺望五莲亭中的笙歌。皇帝与阿寿应在其中,,可是一水相隔,什么也看不见。燃了香独自拜月时,冉冉香烟里腾起来穷极无聊的幽馥。“你还年轻,还有的是时间。你明明有不需3如此悲惨的机会,为什么要让自己看起来这么可怜?”幽馥仿佛代她生了满肚子怨气,诱惑她说,“为什么不再试一次呢?”

  “因为无法得到安乐。”素盈说。

  “你总是告诉我,如果我能够割舍一切,就能够得到旁人无法企及的至高地位。如果我愿意用二十年为代价,就可以换来为所欲为。”素盈对着幽馥,镇定自如地说:“我也的确想过,生在我这样的立场上,只能向前走。可那并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想某个人,我无法从这样的一生中得到乐趣。”

  幽馥蹙眉道:“难道你不想挽回他吗?不想挽回你的丹茜宫?已经得到的宝物又失去,多么可惜!”

  “宝物?丹茜宫的确是素氏的宝物。”素盈看着湖水中圆月的倒影,幽幽地说:“我曾经以为,别的素氏会的,我也能做到。我的确能够做到……只有下得了狠心,谁也能做到吧?但却傻呵呵地忘记,变成她们一样的人,甚至还要变本加厉,比谁更狡猾、更加狠毒——那不是我。那个一直在逃避的人,才是真正的我啊。长久以来却误把她当做弱点,竭力抹杀。”

  “呵!伤害过那么多人,趁着失败忏悔,就可以变回纯洁无暇吗?”

  素盈抬头看着幽馥的脸,觉得她并不美丽。长久以来,怎么会觉得她美得无与伦比呢?她并不比那些利欲熏心的素质女子更豁达。素盈想着,轻蔑地笑了。

  幽馥在她的注视下吃了一惊,低头看自己,忽然发现身体正失去形状。她叫了一声,从半天里向素盈伸出手,期待她能够抓住自己。“素盈!我是你仅剩的!连我也失去,你还能够过什么样的生活?”

  “幽馥,别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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