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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圣上吗?”

  信则带着轻微的轻蔑的眼色,望着这个不够狡猾的青年:“他为什么会容忍你一次又一次冒犯宰相?为什么带你来打猎,却把你留在营地呢?”他不无遗憾地对李怀英摇摇头,“有时候打击敌人,并不需要威猛的巨矛。而是一根足够毒的细刺。皇后娘娘交给你多如牛毛的刺,圣上正在等着你吧这根刺让他看。不要辜负两位呀!”

  李怀英听得汗涔涔。他一直觉得皇帝被蒙蔽,皇后为人诡秘令人费解。

  今天才发现,也许是他太不了解他投身的这个世界。

  春猎结束不久,第二波弹劾宰相的风潮又开始了。这一次却没有啰嗦地罗列许多罪状,只列举了一条:宰相串通牧官,数次谎称西国群盗将马群掠去,实则马匹由宰相长子贩入南国,前后总计五百三十匹。此后又以所获资财私购南国青白盐,由宰相次子贩入国内,牟取暴利。

  这骇人听闻的言论一出,朝野震惊。皇帝钦点一名钦差究办此事,宰相一见就明白三分:那位钦差姓冯,因与李怀英的夫人同姓,不久之前认了冯氏干女儿。

  很快,案中所指牧守全数下了台狱。御史台识得形势,况且对宰相衔怨难解,十分尽心尽力地彻查此事。琚相曾在御史台内安插高官。御史们彼此心知肚明,索性将他们架空了放手来查,很快牧守就对谎称马匹遭劫之事供认不讳。

  受牵连的南安郡王一家,原本对贩卖青白盐的事情矢口否认。恭嫔与景嫔为人滑头,偷偷地叮嘱自家人一口咬定只是从琚云垂处弄来些盐,不知盐是南国来的,自己只担一个违禁卖盐的罪名就罢了。

  贩卖南盐虽不是重罪,却让云垂蒙了。他多年不曾亲自打理。每年阅帐,账目上清清楚楚并无一丝可疑。如今发生这事,他觉得冤枉也无计可施。私贩马匹是死罪一条。可诏令去捕琚星展时,他早逃入南国不知所踪。

  宰相之子戴罪叛逃更令天下哗然。琚相何等眼色,看得出这是皇帝要他好看。

  他身边的同党们已养成了不吃亏的脾性,此番受到打击,便有人蠢蠢欲动,向宰相进言:“相爷为皇家鞠躬尽瘁,一朝被猜忌,就三番五次地被中伤—相爷何等人物?天下是相爷为皇帝平定,朝政是相爷代皇帝操持。为什么要忍受这种难堪?不如……”

  琚相登时变了脸:“不准再说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白信端抱拳道:“相爷,我等并非夸夸其谈,而是真心认为相爷之才能足可称帝。”

  琚相冷笑道:“你们想当改朝换代的功臣,另寻明主吧!琚某胸无大志。看不出皇帝虚名有什么值得羡慕。坐在那位子上,要受重重的束缚,僭越那 子,更是给了别人攻击的理由。何必贪图一个名号导致身败名裂?”

  “相爷,皇帝既然已经生出异心,不得不有所防范啊!”

  “难道我不知道么?” 琚相不同他们多说,只是在这一天悄悄地请了一位 官密谈。

  他的爪牙没有他的首肯,纷纷偃旗息鼓。而琚含玄自己,挑了一个日子,披头散发,一步一叩,膝行至玉屑宫。

  素盈与皇帝正在宫里,见他额角血流如注,衣服上也是斑斑血泪,两人震惊了一霎。

  “陛下明鉴!罪臣确实曾收受牧守馈赠良马。然而其时总在罪臣、内子、逆儿的生辰,牧守或赠良马二十双,或赠三十对,不知不觉,数年之间的确数目可观。罪臣以为此系牧守私有,一番好意不忍拒绝,绝不知道此乃谎报劫盗所得。”

  琚相说得声泪俱下,又道:“若说罪臣为贩马与牧守勾结,更是令人备觉荒谬。陛下待臣天高地厚,恩赏不绝,臣家自有成群奴婢、金玉满堂。五百匹马即便绝代佳品,不过黄金万两。罪臣何必为万两黄金断大好前程?孽子星展目光短浅,利令智昏,竟将所得之马贩售外国,其行径足够天诛地灭,罪臣将正告天下,将之逐出家门。此后琚星展之死活,罪臣不闻不问。”

  他再三叩首乃至于血染蓝毡,口中不住地说:“孽子云垂,近年将生意交由下人打理,懒于过问。私贩青白盐一事,实在是狡狯之仆自作主张。娘娘也知云垂为人驽钝,不敢逾规矩半步,怎会做出这等胆大妄为之事?罪臣教子无方,甘愿受罚。但请陛下明察秋毫,还云垂清白。”又向素盈道:“云垂乃是娘娘四个外甥的亲生父亲,求娘娘为稚子动恻隐之心。”

  素盈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然而她也知道,若是放过如此狼狈的他,他立刻会精神抖擞。到时候,害他狼狈一刻的人,将要万劫不复。皇帝的涵养好过她,能够心平气和地同宰相寒暄。“台院尚无定论,宰相不必悲切。回府上调养伤口,静候消息。”

  宰相又再三叩首,才除了玉屑宫。宦官们麻利地撤走了血染的蓝毡。素盈微微地叹道:“陛下终究还是陛下。”

  “怎么?”

  “外人以为陛下二十年掣肘于宰相,以为宰相权势熏天蔽日。可是陛下只一弹指,便是云净天空。”

  “皇后,那不叫做‘掣肘’呀!那叫做‘放纵’。”皇帝狡黠地笑了一下,揽住素盈的肩,说:“我放纵他,不是亲信他或者畏惧他,而是我了解他。他不会产生谋取皇位的年头,他喜欢坐在宰相的位置上发号施令。”

  “可是让宰相独揽朝政……不是什么好事情。”

  皇帝耸耸肩,说:“他的确一人独断朝廷是非。平心而论,他是个很有手段的人,也有决断大事的能力。他选用的人也有可圈可点的良才,并且,他做出的许多决定正合我意。”

  他又露出那种狡狯的笑容:“这不是很好吗?宰相当权,天下不会绝望,遇到不满总会想,‘只要换掉这个坏宰相,一切都会变好’。所以他一年之内遇刺四次,而我十年也没有四次。”

  他静静地凝望这素盈的眼眸,动了动嘴唇:“如果失去这扇屏障,人们会怎么想呢?‘都是因为皇帝无能,换一个人当皇帝,一切都会变好’……”素盈忽的哆嗦了一下。

  皇帝落寞地说:“不是他一直骗了我。是我一直舍不得他。铲除他有什么好处?反对他的朝臣取代他,做他做过的事。自古至今都是这样。”

  “现在你不会说‘陛下终究是陛下’了吧?”他想素盈微笑,“我和他,不过是两个自私的家伙。他不愿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不想承担所有的责任和过错……”

  素盈垂下眼睛,幽幽地说:“陛下以前从没有对臣妾说过这些。”

  “以前不需要对你说这些。”他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宰相呢?”素盈问,“他始终是勋贵老臣。”

  皇帝想了想,说:“也许让他去做一个小官吧。”

  宰相出了玉屑宫,一路悲怆。行至将出宫门,有人气咻咻地追上来,唤一声“相爷”。他回头,看见潘公公身边的一名小宦官。

  这宦官在玉屑宫里毫不起眼,宰相却与他熟识。他拿出一条白绢给宰相,说:“相爷请用。”宰相用白绢轻轻地捂上伤口。伤虽不见了,脸上的冷峻犹然。“他们怎么说?”

  小宦官垂下头低声道:“说是要将相爷降职。”

  宰相胸中气滞,急忙深吸两口气,才淡然地说:“多谢你报信。”他将染血的白绢交还给小宦官,又说:“烦劳你务必将此物送给玉屑宫里的赵令人。她与我有些交情。我一走出去,今生恐无缘再入宫廷,留白绢容她睹物思人。”

  小宦官曾领受过宰相的恩情,时不时将皇帝言语偷偷传递给他——这已经是泄漏宫秘的大罪。至今却不曾为他偷传过任何东西。

  此时见宰相伸手递来白绢,神情不容置疑,小宦官只得接过来,也没有问赵令人是哪一个。他向来在御前侍奉,虽不认识很多后宫中的令人,也知道宫中女官虽众,异姓女官极少,皇帝身边更是遍布睿素二氏。稍一打听,就知道赵令人是玉屑宫奉馔令人。他不愿意辜负宰相之托,将白绢交予赵令人,心中却暗暗嘀咕,不知宰相与奉馔令人有何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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