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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〇


  东南殿灯火寥寥,太医们也已经退下,内官见了他忙跪下,正要通传,却被他打断。他一路走进去,所有的宫女内侍都跪在地上,黑压压的头低垂着,一路蜿蜒,一直延续到那座冷寂的宫门。

  她已然睡下了,躺在层层锦绣之中,脸色苍白,发丝凌乱,瘦弱不堪。

  文媛满脸喜色,为他在睡榻上铺上软垫,他却自己拉过一只椅子,就那么坐在纳兰的对面。

  侍女下人全都退下去了,只剩下他和她两人,他静静的坐着,她则在沉沉的睡。

  似乎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记忆中的纳兰红叶,总是仪态端庄,姿容华贵的,穿着高贵的华服,画着典雅的容妆,言行辞令永无差错,脸上永远挂着疏离的微笑,充满了长年累月积累而出的皇家之气。

  即便是新婚之夜,床地之间,也不失一国公主的典雅风仪。

  从不似现在这样,凌乱、憔悴、瘦骨如柴。

  她是真的瘦了,如今看着她,他几乎无法将她同之前那个颖慧的长公主联系在一起。

  岁月催人,一眨眼,已经这么多年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坐了一会就离去了,可是这一会也足以令东南殿的下人喜出望外。文媛开心的在殿外来回奔走,安排着诸多接驾事宜,因为皇上临走前说了,明日还来看望。

  东南殿的宫门刚刚落锁,纳兰就睁开了眼睛。

  她瘦了,眼窝深陷,可是目光仍旧是锐利沉静的,拥有着多年历练而出的聪慧和气度。

  那张椅子仍旧摆在她的床榻上,空荡荡的,楠木上雕刻着祥瑞的双龙戏珠图文,一圈一圈,云彩盘旋。

  这么多年了,纳兰红叶,你可有一丝一毫的后悔吗?

  微弱的灯火中,她在悄悄的问询自己。

  终于,还是淡淡一笑,闭上了双眼。

  ***

  宫中一如既往,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天气渐渐寒冷,屋子里燃起了火盆,而纳兰的身体,也不见丝毫起色,半个太医院几乎搬了家,长住东南宫门,整日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这天早上,又是小皇子们讲学的日子,玉树带着永儿来探望纳兰,带了些燕窝人参,坐在暖和的寝殿里,陪着纳兰说话。

  东拉西扯的说了半晌,见纳兰有些累了,玉树正想告别,忽听纳兰语气清淡的问了一句:“明个是玄王的忌日吧。”

  玉树微微一愣,不知为何,心底的一根弦突然绷得极紧,低声答道:“是。”

  纳兰点了点头,一旁的文媛笑着呈上一只锦盒,纳兰静静的说道:“王爷对社稷有功,本宫身体不好,不方便去祭拜,王妃就递本宫捎去一点心意吧。”

  暖和的寝殿突然有一丝丝冷,从玉树的手指攀起,沿着手臂往上爬。她姿势僵硬的接过锦盒,轻咬着下唇,恭敬的低着头:“臣妾待亡夫谢过皇后赏赐。”

  纳兰摇了摇头,正想说话,忽然有侍女从外面跑进来,伏在文媛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文媛的表情顿时一滞,转头就去看纳兰。

  玉树立刻起身告退,纳兰见了,也没有挽留。

  殿外阳光普照,玉树的手心全是冷汗,她使劲的攥住一角衣衫,似乎这样,就能将有些念头活活掐死一样。

  突然,只见一群太监慌慌张张的向西边跑去,玉树转移注意力,随口问自己的贴身侍女道:“出了什么事?那些人在干嘛?”

  小丫鬟久在皇宫出入,倒是十分机灵,过去打听了两句,回来也是一脸慌张,说道:“王妃,是西冷宫的袁美人悬梁自尽了。”

  “袁美人?”

  玉树一愣,诧异的问道。

  小丫鬟舔了下嘴唇,说道:“就是以前的楚妃娘娘。”

  “袁世兰?”

  这下轮到玉树震惊了。

  楚妃娘娘,原名袁世兰,大燕立国以来这后宫之中最富传奇色彩的宠妃。

  她本是后宫之中一名小小浣衣女,一次犯错,被投入暴房受刑,可是谁知这名小小的宫女竟然会一些粗浅的武艺,半夜打伤了看押的嬷嬷,逃出了暴房。逃跑时慌不择路,冲撞了刚刚由上书房回宫的皇帝车架。她身中一箭,走投无路下,一头撞在楚岚殿的宫门上,宁死也不肯束手就擒。

  好在后来被救治过来,皇上喜爱她的气节,将她由一个小小的奴婢封为五品贵人,对她极尽宠爱。半年内,袁世兰独占君王爱宠,一路扶摇直上,最终被封为楚淑妃,纵然引起了前朝的诸般不满和微词,但是皇帝始终没有动摇,她在宫中的风头一时无两,无人可与之比肩。

  直到三个月前的一个雨夜,楚岚殿中的一场风波,宠惯后宫的楚妃娘娘突然遭到贬斥,三天之内,由正二品淑妃之位,接连四次被贬,成为了一名小小的从七品美人,独居西冷宫。

  没有人知道那一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听人说,楚妃娘娘和皇上发生口角,气急之下自毁容貌,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自然惹得龙颜大怒,遭到贬斥。

  宫人们谈起此事,自然是冷嘲热讽,一来这袁世兰得宠之时心气极高,对于宫中其他妃嫔不予理睬,二来自古以来女子皆是以色侍君,她竟蠢到自毁容貌,自然是得不到他人的半分同情。

  “王妃?王妃?”

  小丫鬟有些害怕,连着叫着几声,玉树回过神来,连忙说道:“马上出宫。”

  出了二门,马车辘辘而行,极远处乌鸦飞过,撩起一地的冷风,几根黑色羽毛落下,飘飘缓缓,渐渐融进这座寂寞的宫廷。

  玄墨

  纳兰听到袁世兰自尽的消息后沉默了许久,文媛带着下人们缓缓退下去,留下一室清亮安静的午后阳光。

  想起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凌厉如冰雪的女子,那时的她头上包着层层纱布,即便是看不到伤口,但是还是可以透过那丝丝血迹想象出里面是一张怎样惨烈的面容。

  她平静的望着纳兰,以十分清淡的声音说:“即便不是我,也绝不会是你。”

  纳兰淡漠的笑,其实以她的身份,是不该去见一个被废黜的冷宫废妃的,可是她还是来了,所以此刻,面对着她一如既往的不留情面,她也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只是静静的看着她,问出了一直在心底隐藏着的一句话:“即便不是你,你也不必如此,难道不知道这阖宫上下都在盼着你有这么一天吗?”

  “谁有时间去和她们勾心斗角?”

  袁世兰冷冷一笑,嘴角的刀痕露出来,看起来诡异可怕。

  “我只是不想浪费时间守着一个无心于我的男人。”

  纳兰继续问道:“那你对皇上呢?也是无心吗?”

  袁世兰的表情突然变得狰狞,她恶狠狠地转过头去,压低了嗓子,负气的说:“不是我的,我才不要。”

  东南殿的辉煌灯火中,纳兰一身锦缎华服,靠在椅背上,默默轻笑。

  真的不要吗?一样无心吗?如果真如嘴上所说,又怎会为了一个不在乎的人而自残毁容?又怎会在无止尽的寂寞中自怨自艾,进而决绝赴死?

  到底还是年轻气盛,到底还是天真任性,才可以这般草率,才可以这般随性,才可以丝毫不去考虑,如果自己不负责任的自尽而死,父母亲族要为之付出怎样的代价?

  这个后宫,就是这样一个可怕的地方,可以让人发疯,可以让人发狂,可以让一个妙龄少女一刀一刀割在自己的脸上,然后毫无顾虑的说死就死。

  她以为她的自尽可以让那人自责愧疚,可以让那人永远的记住她,却不知在这座巨大的宫廷之中,她的生死不过是一场短暂的烟火,除了成为宫妃们茶余饭后的一点谈资,再不会引起任何涟漪。

  这个皇宫之中,最不缺的,就是枉死的冤魂。

  随着时间的流逝,一月,两月,一年,两年,谁还会记得当初有一名宠极一时的楚妃娘娘?

  “真是愚蠢啊!”

  纳兰轻叹,得享这样一个封号,本可依仗着一生荣华,再加上那酷似的面容和性子,便是一生专宠也不难。只可惜,偏偏没有那样的脑子和心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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