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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九


  玉树白日睡了一觉,夜里反而走了困。

  她披着一件银狐边斗篷,打着一盏灯笼,去了永儿的房间。永儿很乖的没有踢被子,睡得很熟,嘟着小嘴,好像在做梦吃什么东西一样。

  玉树在他的床边坐下,夜里的风那么静,墙角的安神香盘旋直上,一圈一圈,像是乡下的袅袅炊烟。玉树伸手想去摸摸儿子的脸,却又怕身上带了外面的凉气,只是在他的额头虚虚比划了一下,就漾开嘴角,微微的笑了起来。

  不知不觉,三更的更鼓远远的传来,更夫的声音也是悠长的,玉树此刻满心安宁,就连那小心火烛的声音听起来,都觉得格外的平和。

  她站起身走了出去,为孩子关上房门,正想要转身回房,却在回头间望见了那一室的烛火。

  一忽间,她就那么愣住了。

  和这些年的千百次一样,她定定的站在那里,就那么静静的凝望着。

  已经五年了,东海的石像落满了灰尘,朝野的清流言官也忘记了那个名讳,就连曾经日夜为他祈福的沿海百姓,恐怕也已经将他的安魂牌位撤下,换上了自家的父母亲人。

  所有人都渐渐忘记了那个人,忘记了他的功绩,忘记了他的付出,忘记了他的音容笑貌,更忘记了他曾经为这个国家,为这片土地,付出了怎样高昂的代价。

  然而,唯有她,这个傻傻的妇人,每日不忘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在他的书房里,为他燃起一室烛光。

  她不敢走近,正如他生前一样,就连亲手做好了羹汤,也只能让侍女下人为她送去。

  他说他有政务要忙,不容他人打扰,她就信了。

  他说他有紧急军情,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她就信了。

  他说他今晚要忙到很晚,就住在书房里,让她不要等了,她也就信了。

  她就是这样一个傻傻的女人,无论她的男人说什么,她都相信。可是有些时候,她也想说点什么,只是简单的几句,比如她只是和下人一样,送碗汤就出来,不会打扰到他。比如她是他的妻子,也许不算是闲杂人等。比如其实她每晚都睡得很晚,他就算忙到再晚,也不用怕会吵醒她。

  可是她却还是不敢说,或许,只是觉得有点怕羞,有点说不出口。

  于是,她就日日夜夜的趴在窗楞上,望着书房的灯火,直到灯火熄灭了,她才能爬上床,安心的闭上眼睛。

  她有时候也会想,这样,算不算也是同眠了?

  可是刚冒出这样的念头,她就已经羞红了脸了。

  每次回娘家,姐姐都会悄悄的跟她说,你家王爷是不是有了外心云云。她每次听到都会很生气,王爷是怎样的人,她们怎可用这样的心思去诋毁他?

  可是她的口才实在不好,据理力争了几次,都说不过姐姐们。渐渐的,她连娘家都回的少了。

  她知道,她有这世上最好的夫婿,他正直、善良、才华横溢,他的画满朝称颂,他的字为京中一绝,他的诗词广为流传,他在家中从不饮酒,便是有时在外应酬,也从不喝醉,他不纳妾,不涉风尘烟花之地,他是朝中有名的玄贤王,更是军中最富盛名的将领。

  虽然他有时会因为政务繁忙而冷落她,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比起母亲,比起姐姐们,比起那些整日和家中各房夫人争宠暗斗的贵妇们,她已经太幸运了。

  他是她的夫婿,是她的天,她的全部世界。

  她不就是应该相信他、照料他、等待他的吗?

  怎可有怀疑,有猜忌,有诋毁,有伤春悲秋的怨愤不平?

  更何况,即便是他不在了,她仍旧享有着他生前留下的功勋,并且,还有他留给她的最宝贵的孩子。

  没什么不满足的了。

  她微微的笑,笑容明澈和单纯,她扯了一下斗篷的领角,默默念道:

  “明日,要去买窗纸,天冷了,书房的窗纸该换了。”

  人亡

  幽幽的天光下,她似乎又看到了那人的影子。

  春深似海,梨花如雪,少年站在梨树下,穿着宝蓝色的袍子,紫授玉带,阳光穿过树梢,洒在他的眼角上,透过睫毛落在鼻梁处,打出一面小扇子一样的暗影,少年远远的望着她,笑声爽朗,高声问道:“喂!等你半天了!”

  突然间,眼前波光尽碎,她于一片蒙昧的光线中,看到了文媛那张急切的脸。文媛的嘴一开一合的,可是她却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她知道,她可能又病了。周围围满了人,有人在拉扯着她的手臂,急切的摇晃着,摇的她都有些疼了。

  她皱着眉,有些生气,想要训斥这些不知轻重的下人,可是嗓子似乎不听使唤,她努力的张开嘴,却好似海底的鱼,无声的开合,没有一点气息。

  文媛急了,对一旁的小太监训斥道:“皇上怎么还没来?去通报了吗?”

  小太监脸色惨白,声音里都带了哭腔,跪在地上回道:“奴才的腿都跑断了,消息也早就传进去了,可是程妃娘娘说皇上正在午睡,有什么事等皇上醒来再说。”

  “岂有此理!”文媛怒道:“程妃她好大的胆子,这种事是她能担待的起的吗?”

  文媛跟在纳兰身边久了,也越发有威信,一众下人见她发火,全都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纳兰却想,文媛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这种话也敢说出口,若是传到程妃耳朵里,怕是又是一场风波。

  既然暂时说不出话,她也就继续闭目养神,任那些下人们在那里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

  程妃的确有些不像话了,仗着娘家母族和两个皇子,行事就越发没有顾忌,却不知向来福兮祸所依,今日的依仗就是明朝的祸患,这般肆意妄为不知轻重。看来等身体好了,需要好好敲打敲打了,不然这偌大的后宫非给她折腾的乌烟瘴气不可。

  她疲惫的叹了口气,只觉得有些困,懒散的也不再想说话,周围的喧嚣渐渐远去,再次陷入了黑沉沉的梦中。

  程妃又名程容容,是大将军程远的表妹,大燕定都真煌后,为了充裕后宫,也为了笼络权臣,程妃和其他几名朝中重臣的小姐一起进宫。因为哥哥在朝中的势力和自身的貌美伶俐,几次进封,很的皇上欢心。而她也的确很争气,不久就为燕洵生下一双麟儿,一跃成为三妃之首,地位仅次于皇后之下。

  她本是个聪明知进退的女子,只可惜这几年殊荣加身,越发让她行事失了顾忌,言谈之间,也多了几分轻率冒进。

  这一觉,燕洵睡了很久,直到傍晚夕阳火红,御膳房的香气飘满了圣金宫的每一个角落,他才缓缓醒来。

  昨夜边关急奏,燕洵通宵未眠,此刻还是有点头晕。

  程妃半跪在脚踏上,披着一身鹅黄色的软纱,千娇百媚的为燕洵献上一杯花茶,随口捡一些各宫的趣事来说。

  燕洵心不在焉的听着,不时的应付几句,突然,一句碎语飘进耳里,他微微一愣,低头问道:“你说什么?”

  程妃心下一惊,勉力镇静,笑容不减的说道:“午时东南殿的小顺子来说皇后娘娘身体不爽,臣妾看皇上睡得正香,就没敢吵醒皇上。臣妾估计,定是下人不懂事,小题大做。皇后身子一直不太好,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娘娘本身也不愿意拿这样的事来打扰皇上,这次她一定是不知情,若是知道,指不定怎么处罚那下人呢,定不会叫他来打扰皇上的。”

  燕洵坐在睡榻上,一时也没有说话,他安静的净手,擦脸,喝茶,穿靴,眼神深邃,表情平静,也不知在想什么。

  程妃心下一喜,忙前忙后的为燕洵梳洗更衣,谁知燕洵穿好了衣衫,竟然就要走。程妃一急,忙开口道:“皇上不留下吃晚饭吗?”

  燕洵缓缓的转过身来,夕阳照在他的脸上,有着淡淡的金光,越发显得一双眼睛幽深若深泉。他就那么静静的看着程妃,并没有显露出什么怒气,可是却令人脊背生寒,肌体冰冷。

  程妃顿时跪下去,花容失色,昔年皇上宠妃袁世兰的下场浮现眼前,让她害怕的几乎颤抖起来。

  殿上一片安静,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侍女在耳边小声的说:“娘娘,皇上走了。”

  她缓缓的抬起头来,只感觉额角全是冷汗,无力的站起来,却险些摔倒。侍女惊呼着扶住她,让她坐在软榻上。

  她手捂着胸口,脸色苍白,久久没有说话。

  她知道,尽管皇上什么也没说,可是刚刚那一瞬,她真的无限接近死亡。

  天色越来越暗,她默默思量着,终于深深吐了一口气,对下人说道:“将今天守门的小邓子打三十大板,然后准备厚礼,明日去皇后娘娘的宫门前请罪,就说是门房偷懒,误了通传。”

  侍女答应一声,虽然害怕,可是也不敢质疑。不一会,外面就传来了小邓子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声。

  说到底,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上绝不会是单纯无知的女子,她知进退,懂分寸,即便偶尔会有忘形,但是一旦有风吹草动,她就会很快的醒悟过来。

  而今日的这个警钟,已经足够她领悟了。

  “柳絮,准备香烛和经文,明日开始,本宫每日去佛堂抄录经书,为我大燕祈福。”

  “是。”

  这一次试探,够了。

  程容容叹了口气,手指触摸到燕洵刚刚躺过的锦被,只觉得一片冰冷。

  燕洵到东南殿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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