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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乡下真好呵


  回到屋里才坐下来,春妮又说饿了,想吃饭了。这一说不要紧,存扣立刻感到肚子空寡得难受。因为放假了有些兴奋,凌晨四点钟就醒在床上了;又因为晕车,早饭也没敢吃;到了海安,连肚里残留的隔宿晚饭都吐光了,就单喝了一碗稀溜溜的豆腐脑儿直到现在。——能不饿吗,都把肚子饿瘪了,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他劝春妮说马上就有得吃了,春妮说现在离吃晚饭还早哩,咋会“马上”呢,存扣又倒了一碗蛤蟆乌儿茶灌进肚子里,喝得肚子里咕噜咕噜的,答春妮说:“真的,马上就有好东西给你吃了。”小腹部感到一坠,说:“我也去小个便。”
  
  存扣说得没错,他一泡尿还没尿完,桂宏就吆喝着进了院门,后面跟着他的父母。他父母亲下稻田薅水草去的,裤脚卷到膝盖,赤脚上还沾着没洗净的泥。桂宏手上拎着黄灿灿的一捆馓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肯定是拢路上的馓子店里买的,油锅里现炸的。
  
  存扣和春妮的到来让桂宏的父母很高兴。春妮嘴巧,马上站起来喊了“伯父”、“伯母”。存扣也跟着喊了人。桂宏的父母还有些拘谨哩,笑咪咪地应了。两个人都有了五十几岁的样子。桂宏妈要老伴赶快去厨房烧火,说把三个伢儿都饿坏了,中饭没吃正经东西。看来桂宏把路上的事全给他父母说了。桂宏妈把馓子拎到灶房里去,桂宏从条台上一个陶罐里掏出七八个鸡蛋送了过去。一会儿三碗又满又烫的鸡蛋煮馓子就端上了饭桌,每碗上面堆着一勺红糖,玉白色的猪油像一块绘图橡皮似地在迅速融化。鸡蛋煮馓子是农村人招待客人吃晚茶的上品。三人吃得十分香甜,春妮吃得鼻头上都沁汗了,见存扣看她,告诉存扣:“真好吃。”
  
  桂宏说这屋子是老屋,庄南还有新屋,“我们吃过了把东西拿到新屋去,晚上我们就睡在那里。”进屋的桂宏妈补了一句:“这屋子几十年了,我们老两口住这儿。前几年他爸说宏儿成绩不好,怕他考不上,就打了块屋地竖起了新屋——在我们这里没个新瓦屋别想寻到人的。”桂宏脸涨得通红,“妈!——”地叫了一声,意思是不准他妈说这个。他爸倒又来接上了口,说想不到桂宏后来又考上了,新房子就空在那,过年放假的他兄弟俩回来住住。——“我们老两口在这屋里蹲惯了,猪啊羊的也养在这边,就一时还没搬过去。”
  
  “我们睡到新屋去……几个房间呀?”春妮问道。
  
  “当然两个房间了,”存扣笑道,“我和桂宏睡,你一个人睡一个房间。”
  
  “我一个人睡生地方不敢……”她又嗫嚅。在学校提到下乡兴致勃勃的,一到乡下她的事全来了。
  
  桂宏妈说:“姑娘,你不嫌我是个老妈妈,晚上我和你打伙儿。”
  
  春妮马上展颜笑了:“嗯哪,我和伯母睡!”
  
  存扣说乡下不喊伯父伯母的,喊大伯婶妈。他刚才就是这么喊的。
  
  春妮就又甜甜地喊了声:“婶妈!——”
  
  一屋人全乐了。
  
  太阳已打西斜了,晒在身上就不那么狠了,暖洋洋的。桂宏他们三个挎着包往庄南新屋走去。春妮和存扣把在扬州汽车站买好的一些茶食水果丢把桂宏父母,老俩口客气地推挡了一回。穿过庄中心,有两条铺着小青砖的巷道,路面很陈旧,也很干净。巷子里有一家小商店,另外还有熏烧店、烧饼店、馓子店和豆腐店。店铺都是自家厢房改的。这大概就是刁家庄的“大街”了,所以热闹了不少。一些村民在自家门头子里悠闲自得的剥着黄豆,或撕着山芋藤梗儿,准备弄晚饭了。小孩子们聚成一堆儿,跪地撅腚地拍着字纸折叠成的“洋牌”,随着他们的叫喊欢呼有几只半大的狗也兴奋地在旁边摇着尾巴,而大些的成年狗则沉稳得多,不动声色地瞅着这几位新鲜人。春妮看到有个小女孩端坐在路边的木椅上用麦秸编着长长的草辫,十个指头翻花似的灵巧得很,好奇地凑上去看,女孩大概十一二岁,被春妮看得害羞,脸都红了,手里却一点没停;桂宏解释说草帽就是这辫子做的,春妮豁然开朗,称农村小孩子手真巧呵。不少人和桂宏打着招呼,笑嘻嘻的,眼睛却往存扣特别是春妮身上瞅。春妮穿的藕白色衬衫,领口下系有红领巾样式的飘带,下边穿件半新的牛仔裤,脚下是白色运动鞋,一副清纯的城里学生打扮,由于新奇和兴奋,又才吃了热东西,脸上是扑扑的红,东瞧西看的,很可爱的样子,连存扣看了都不由心里一动。桂宏也客气地和一些人打着招呼,用着地道的家乡方言。要走到前面的水泥桥时,从一间老旧的小瓦房里走出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佝着腰,穿着乡下老人爱穿的家纺麻纱偏襟夏褂儿,黑布裤子,但身子骨似还硬朗,脸色也不错,她手里拎着淘米箩儿,里面浅浅的一些米,大概是要下水码头淘米煮晚饭,桂宏上去叫了她一声“太太”,老人抬眼看他,马上就叫出“是桂宏乖乖呀,放假啦?”,桂宏说是的,才家来哩,又介绍了存扣和春妮“这是我的同学,来我家玩的”,老人打量着两人,很慈祥地说“好啊,好啊。”桂宏边走边说这老太今年都九十了,一辈子没出过这个庄子,儿子媳妇都死了,她一个人过,成年在家里打芦席卖,手艺精哩,做的东西不够卖,都是人家上门来预订,春妮说真不简单啊,活得这么高寿,还干活,自己还能照顾自己,存扣说这在农村不稀奇,因为终身爱劳动所以健康长寿,手脚一停下来也就意味着到头了,“农村人是做到死的,不如城里人会享福。”桂宏听了也点头说“是的”。
  
  今年夏天热得早,乡下孩子最爱在水里玩了。桥下面的水码头上童声鼎沸,波浪涌涌的。男伢子都剥得赤条条的,女娃则穿着大裤头和“娃娃衫”。有几个刚刚发育的女伢子衣裳被水浸得吸在小胸脯上,浅浅的隆起处淡淡的奶影儿看得清清楚楚。还有两个好像才从田里回来的中年妇女,站在水里把褂子脱下来洗,肥硕的大奶子直晃,无数水珠挂在上面,在夕阳下面闪着细碎的晶光;这时桥上走过来一个背着草夹子的男伢子,冲着河里喊妈妈,从青草里摸出一个水瓜扔了下去,他妈妈等瓜从水里冒上来,手一捉拿住了,用指甲从中间掐掐,掰成两半,与另一个妇女大嚼起来。瓜瓤子抠了扔掉,浮在水面上,马上就有一帮小鱼赶过来逮食。这些情景存扣当然见怪不怪,只觉得亲切,春妮则看得兴趣盎然,说这简直像鲁迅乡土小说里描写的情景啊,太纯朴了。
  
  三个人把新屋里收掇了一下,各各安置下来。存扣和桂宏睡东房,春妮睡西房。房子砌得不错,青砖大瓦,五架梁七架砌,但除了堂屋里是木头桁条外,两个房间都是用的水泥的。厨房和猪圈都有。猪圈里堆满了烧草。前面箍了矮矮的院墙,院子里种了几种菜蔬,一左一右对称栽了两棵梨树,尚小,还没结梨子。因为新屋是这路房子的最南面一家,院子前面便是农田,站在廊檐上远望,可以看到南面几里路外的村落。很安静。春妮很抒情地感叹说:“乡下真好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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