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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如诗夏夜


  得先洗澡。桂宏拎水,存扣烧火,新屋的厨房烟囱上面袅袅升起了稻草烟。澡桶散发着桐油的浓郁味儿,像才油过不久,桂宏用河水里里外外刷洗了一遍,稳稳当当地搁在堂屋中央。先让春妮洗。存扣把烧好的热水打到水桶里拎到澡桶旁,桂宏又拿来了新毛巾新肥皂。两个人像服侍公主似的很自觉地忙着。约二十分钟过后,春妮开门出来了,浴后的她焕然一新,青葱水灵,像一朵沐着晨露的月季。湿湿的头发向后披开来,越发衬得脸颊的娇艳;换了一袭淡黄色连衣裙,短丝袜,白凉鞋。
  
  洗过澡的三人在外面稻田里垄埂上散着步。走过好几条垄埂。夕阳悬在西天,热度大减,宛若春日融融。间歇有一阵南风,吹得人心旷神怡。蓝天,白云,无垠的绿色稻田。成趟的麻雀带着一片叽喳声从头顶上一掠而过,像流星雨。走到一方灌溉的机塘,水清见底,黄泥板上面聚集着不少田螺,大大小小的;有两条不大的泥鳅一动不动的伏着,乍看像两片黑黄的柳叶;水面上有十几只细脚伶仃的类似蜘蛛状(更像放大二十倍的花蚊子)的虫子,在上面迅速又轻盈地直线移动,往复来去,不知是在干什么,也不晓得为什么能走在水面上而不会沉下去,也许是太轻了,水根本不屑它们的重量。
  
  春妮饶有兴趣地低头看着水塘,存扣疑心她是看自己倒映其中的倩影。桂宏说小时候农药化肥少的时候,人渴起来就蹲在稻田边上捧水喝哩。存扣说现在农药化肥用多了,产量是上去了,但米又不如以前好吃了,以前新米上来时家家都煮新米粥吃,煮出来又黏又香又甜,那米油在碗面上冰了一层膜,用筷子一挑直接挂在上面,掉都掉不下来。桂宏说是哩,世界真是矛盾,积极的同时总是有消极如影随形地跟着……真是一种无奈!春妮不参加他俩带着哲思的讨论,从埂边上采下两支类似菊花样的黄花,放在鼻子下嗅呀嗅的,轻捷地在前面走,黄裙子飘起来。存扣和桂宏排成两人纵队在窄埂上跟着,闻得见她身上散发的好闻的清香。
  
  “那里是什么?”春妮指着散落在田中间的两三个长满青草开着野花的小丘。
  
  “坟。”桂宏说。
  
  “坟啊?”春妮惊讶地说。
  
  存扣问他们这里怎么还没把散坟挪到公墓里去,“我们那儿前几年就归拢了,不许瞎埋。”
  
  桂宏说他们这里不紧,有些人家不肯上公墓。死了人就埋在自家责任田里。他指点着那几个坟说,左边的那个是他大伯,得肺气肿死的。右边的那个叫赵四娘,原来是庄上的接生婆儿,庄上几代人都是经她手接的,包括他。“活到八十五,有一天早上捧着一碗糁子粥在吃,还和人说着话哩,突然就不吱声了,碗掉到地上,也没破,粥一点没洒下来,就那样平平整整地蹾在地上。眼还睁着。人叫她,不睬。就这么死了——好死得很。”“远处中间的那个矮的是我同学,叫张成,十岁那年和我们几个在棉花船上玩——满满一船的棉花准备送公社棉花站——玩来玩去就不见了他,哪儿也找不到,最后大人把那些棉花包搬开,才发现他滑进了舱底下,是活活闷死的。他学习好,跟我坐过一桌……”
  
  看桂宏如数家珍地评说着那些坟中人,指名道姓有情景,春妮突然有些怕起来,抓住存扣的膀子,说“走吧”。桂宏说:“回老屋去吧,我妈妈准把晚饭弄好了。”
  
  吃晚饭时桂宏本庄的二姐和二姐父带着孩子也过来了,碰巧大姐父开着收荒船也来到了刁家庄,船系好了就带着妻女来到老丈人家。人一多就热闹起来。大伙儿把饭桌抬到院子里,外面凉快些,在家里吃饭闷气。桂宏的爸妈在厨房里忙得汗淋淋的,两个姐姐要相帮,说不要,就好了就好了。也不知道这不到两小时老俩口是昨弄的,竟摆出了一桌子的农家菜:藏鸭蛋(腌咸蛋)切得一瓣一瓣的,蛋黄腌得很沙,红油淌淌的;腌大蒜头儿;凉拌莴苣;呛黄瓜;熏烧猪头肉;素鸡;青椒炒鸡蛋;烧泥鳅(到渔船上拿的);红烧鹅子(逮的桂宏二姐家的)烧了整整一大盆。实在是丰盛得很,存扣看得都有些不过意了。
  
  桂宏的两个姐夫看上去就是老实庄户人,见到存扣和春妮还有些不好意思,憨厚地笑着。存扣主动用家乡话和他们拉呱,他们才自在了些。存扣说了自己兴化的老家,大姐夫说那地方他去收过荒的,顾庄是个大庄子,兴化头一名大。存扣听了很高兴,又问“大姐夫一般收什么荒啊”,大姐夫回答一开始收药水瓶儿,收马粪纸,现在改收废旧金属了,存扣告诉他扬州湾头镇新开了废旧金属交易市场,兴化有不少人在那做呢,大姐父说知道。这时春妮插进来问大姐父有没有到过盐城,答去过,随口说了盐城附近的几个乡镇,春妮听得很开心,却一个也不知道这些乡镇在盐城什么方位。二姐夫一直在旁边听,说春福哥去的地方多,见多识广,不像他,只晓得在家里种死田。大姐夫说你在家里也不丑啊,种十几亩田,又养母猪,你那趟鹅子一年还能多个两三千,——你又养的儿子!二姐说,你要大姐再养啊。大姐说养不费事,那罚款呢,吃得消啊,听说计生办(罚款数目)已涨到八千了,还不封顶,要找你麻烦就找你麻烦!等过两年再说。——“不养个儿子堵不住春福老娘的那张破嘴,”她翻了丈夫一眼,“老在外面骂我没得用绝了他张家的后哩!”
  
  “奶奶还骂我是赔钱货哩!”大姐家七岁的女儿坐在春妮旁边,向妈妈告了一状。大家都笑了。
  
  等桂宏的父亲下河边洗了头脸坐到桌上才开始倒酒,他妈妈却不肯坐。酒是家酿的大麦烧,装在大号塑料壶里,往碗里倒得哗哗的。桂宏说家酿的酒其实比从商店里拿的酒好;庄上还没流行喝啤酒,商店里也没得卖。他买了几瓶东台产的“宝塔”牌汽酒给春妮和侄子侄女喝,倒在碗里嫣红一片,也不知什么东西做的。两个姐姐都喝大麦烧,只不过倒得浅些。
  
  碰“杯”时存扣注意到桂宏爸爸和姐夫的手都骨节粗大,青筋突突的,正宗是农村人劳动的手;两个姐姐的手当然也和城里女人的手不同,粗糙而肥厚。存扣看着这些手,就像看到了熟悉的家乡风景,心里不由一热。桂宏的父亲带着歉意说没得菜,不晓得有两个同学来的,一时慌忙,只能弄些土菜招待客人。存扣忙说,都弄一桌子菜了,还(说)没得菜,太客气了;家乡菜好,最好吃。春妮看存扣很老道地应付人,笑盈盈地盯着他看。
  
  存扣本来能喝酒,又吃不住人劝,喝下去一碗半。两个姐父看他喜欢吃泥鳅,搛了七八条给他吃。春妮却连筷子都不敢伸,她说像蛇,把大家逗得笑。她爱吃藏鸭蛋,却只吃当中间的蛋黄,剩下的蛋白存扣都替她吃了。至始自终存扣没有动那红烧鹅一筷子,桂宏的父亲拆一块腿肉要夹把他,他说从小就不爱吃家禽,谢绝了。桂宏是晓得存扣不吃鹅的缘故的,在旁边听了笑,也不点破他。
  
  晚饭结束院内搁起了竹床儿,让大家坐在上面乘凉。堂屋里40瓦的白炽灯光洒进院子里,人走动时对面人家的后墙上就人影曈曈,像放皮影戏。坐在凉床上的人身上脸上的阴暗效果对比强烈,却比白天完全暴露时更显得生动,连彼此的声息笑语都有了别样的韵致。满天星斗,闪闪烁烁,深邃澄澈,举头凝望,神思飞扬,那份幽远和安静牵得你心弦抖颤。乡村之夜不同于城市,灯光永远是可有可无的配角,不像城里万家灯火璀灿一片,到处都是明晃晃的,让夜名不符实。乡村之夜才是纯粹的夜。
  
  在夏夜人们更愿意在星光月辉中聚集在一起家长里短谈论桑麻,要灯干什么,灯光只能为蚊子飞蛾指示航标,招惹麻烦。事实上春妮裸露的腿上已经被蚊子偷袭成功两次了,凉床下面套在酒瓶上的蚊香作用实在有限。农村人却很警觉,他们手中摇着蒲扇,在享受凉爽的同时制造着驱赶蚊子的风涡,既便蚊子叮上了他们粗黑的皮肤,却善于在第一时间里敏锐察觉到,用蒲扇一样的大手将其拍毙。
  
  桂宏的两位姐姐已跟春妮处得很亲热了,十分喜欢这位来自城市的活泼女孩,甚至为能结识她而感到兴奋,她俩连丈夫和孩子都不管了,一左一右帮春妮捎着风,春妮被蚊子咬得叫唤的时候则笑她细皮嫩肉浑身香喷喷的蚊子不咬你咬哪个,不像她们乡下粗人,血不好吃。谈着谈着就问起年龄属相来了,说像春妮这么大农村很多女子都结婚奶孩子了,有没有谈人呀,还是趁青春谈一个,女伢子花期短哩,不能空负了好时光,说有哪个女大学生二十七八岁才谈人结婚,都断了女儿光了,呆哩……
  
  春妮听了格格笑,也不晓得脸上红不红,反正夜里看不真切,但听得出她很快乐。存扣听得忍不住鼻子里呼哧呼哧笑,笑的时候感觉有人用脚趾头在他屁股上蹬了一下。桂宏也一直静悄悄的,大概也在专心听她们说笑,听到这里却低声埋怨了他姐姐们:“你们别瞎说哟……”
  
  大概是白天在旅途中晕车呕吐受了劳顿,酒又喝得不少,存扣有些累,便提出到新屋睡觉。大家便都散了。桂宏的妈妈和春妮一起走,临出门时又折了过来,到东房里床踏板上拿来一个小马子(农村人用来夜间便溺的木器,有些像痰盂),她说防止春妮夜里要起解,新屋里没有马桶,出门上茅厕怕受了凉。想得真是周到体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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