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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见不到恋人


  腊月二十四这天中午妈妈桂香准时回来了。盍家团聚,高高兴兴。桂香马上加入晚上“送灶”的预备中:铲阴沟,扫院子,清理厨房,掸尘,炸豆腐,做糖饼……她指派存扣:“你去老八队望望,看秀平的哥哥有没有从扬州回来。一个老一个瘸的,去帮人家掸个尘。”
  
  存扣来到老八队。推开那个熟悉的院门,他就屏住气,有一种马上可以实现的期待:一个女子——那苗条健美的身形,那可亲可爱的笑脸,脸上浅浅的梨涡,一根长辫子挂在屁股上,另一根则搭在浑圆丰满的前胸,阳光下灿烂的糯米牙……——袅袅娜娜地迎出来,亲切地叫他:“存扣,你来啦!”可是,这个人,不会出现了。存扣只看到穿着天蓝色偏襟旧罩褂顶着褐色方巾的来娣婶妈。她正举着一根芦竹,竹杆头上绑着一个草把,吃力地在室内掸拂尘垢蛛网。存扣喊了一声“婶妈”,她茫然转过头,看着存扣,愣怔着,好像她正陷于某种情境中,不能很快走出来,几秒钟后她才恍然醒觉,马上舒开慈祥的笑脸:“哦,存扣啊!好乖乖,你放假啦,来望我的呀!”存扣一听喊“乖乖”,鼻子泛酸,眼眶中就要潮出泪来,忙顾左右而言他:“嗯哪,婶妈。——秀珠哥还没从扬州回来呀?”“没有哩,这小伙,都到今儿了,还不家来,把人焦煞了!”来娣说着把芦竹掸子挨在墙上,搬出张竹椅出来吹吹干净要存扣坐,问道:“你妈家来啦?”存扣说妈也是刚到家;秀珠哥准是生意好,扯住了,“今天不家来,明天也准家来。婶妈,你不要焦,家里有啥事我来!”说完就进屋拿起竹掸子干起来。来娣站在旁边抹眼泪:“我的乖乖,晓得婶妈要掸尘。”摘下方巾系在存扣头上:“别嫌难看,头上落灰哩!”
  
  从老八队回来的路上,存扣百感交集。不知不觉秀平姐走了快跨三年了。如果她在的话,这世上很多人不是这个样子。像来娣婶妈家,多孤寂,有秀平在,里面笑也有,乐也有,一片生机呀。死者长已矣,但却给活着的人带来万千的愁苦,还有思念,还有痛悔。但这又是没有办法的事,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人间,世事无常,谁也预料不到。存扣真希望这个世上永远是一派和平安乐,没有疾病,没有厄运,人人相亲相爱,白头到老,亲情永驻。那才叫世界,才叫人间。
  
  存扣就想起阿香来了。阿香盼着放假存扣就去看她呢。本来存扣设计春节后去吴窑的,那时身上穿得簇新的,带着过年的喜庆味儿,见了面,真是两个新人儿!可这时存扣忽然就捺不住了;更何况——不能让阿香天天空等呀,她会焦得哭起来的。他舍不得她焦。他要早点去看她。他想明天就去吴窑,正好去买身过年衣裳和鞋子——他到庄上供销社看过了,可供选择的衣服和皮鞋种类都太少,而且土气,他看不上眼。他想买套西装穿穿。
  
  他马上设计明天的安排:早饭后去保国家借个自行车(他已经在兴化骑熟了同学的自行车了);骑到吴窑后到百货公司选购西服和皮鞋;到老浴室洗个澡(进了腊月二十四浴室很早就开汤了);在端午桥下有名的“小丫理发店”剪头,吹个风;末了,精精神神地去药厂找阿香。
  
  和阿香的事哥哥在兴化没听到风声,存扣也反复叮嘱保连在外头保密的。他不准备告诉家里人,现在还不适宜。适宜的时间也不远了,高考后啥时拿到录取通知啥时通知家人——我要订婚!
  
  高考得中——贺二十岁——订婚。三喜临门。那才叫喜上加喜又添喜。
  
  存扣田间土路上骑着自行车。他骑得很快,顺着路面的高低宽窄优游地摆弄着车子,像玩杂技。一块板的水泥桥也不下车推,一穿就过去了,胆子变得出奇的大,一点儿也不怕。
  
  阿香那封来信又像笑脸样浮在眼前。想着其中的内容存扣笑出声来:这丫头,想得倒美!两个人见了面,顶多在哪个僻静处偷着抱下子,亲下子嘴,至于过宿——睡在“爱的小屋”里等到夜深,她偷偷溜过来——是断断不可能的。还没请三媒六证,啥仪式都没做,人家怎能容他在家里过宿?更何况不是在她自己家里而是在姑父家。更何况就要过年了哪家都要讲个忌讳。更何况区区十里路的行程根本没有理由在人家过宿。真是好幼稚!但存扣就喜欢她这种天真的憨气。
  
  到了吴窑,买了西服皮鞋,洗了澡,剪头吹风,还搽了雪花膏。存扣骑车来到药厂。传达室师傅问他找哪个,他说找阿香,问找她甚事,他说是阿香的同学,是她要他来找她。师傅朝里面一幢楼一指,说二楼,最西面一间,厂长室。存扣就推车进去了。
  
  上了二楼,从走廊里走到最里面,透过门上玻璃看到室内只坐着一位姑娘,正在埋头填着报表样的东西。戴着露指头的毛线手套儿。存扣敲门进去,那姑娘瞟了他一眼问:“你找哪个?”手上却不停。
  
  存扣说找阿香。
  
  那姑娘停住笔,盯存扣看,笑起来:“你是存扣,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存扣很惊讶。他怀疑这姑娘是他在吴窑上学时校友,所以认得他。
  
  “有人在我面前说过你几百遍了,耳朵都生茧子了!”那姑娘爽朗地说。拉开旁边的抽屉,在里面哗哗地翻。
  
  “她人呢?”
  
  “你别忙,我拿个东西给你。”那姑娘从抽屉里终于翻出一封信来,交给存扣。
  
  “这是阿香关照我给你的。她说你肯定来的。”
  
  存扣心里有些紧张。信没封口,他从里面抽出一张药厂的专用信笺来。
  
  哥哥:
  
  真是对不起,我跟张厂长和供销科的小陆去杭州出趟差,三五天的样子(最多二十八夜就回来)。你大年初三来我姑父家看我,初四厂里正式上班。对不起……
  
  见存扣失望的样子,那姑娘在旁边咯咯笑:“咋?不开心了?伤心了?哈哈,就几天么!张厂长带他出差,是重点培养她哩,我也想去,可他不带我!”
  
  “你们厂长对她倒是蛮照顾的。”存扣心里有些酸溜溜。
  
  “是呀。——你这人,咋这样说话?她是他侄女儿,当然要照顾啦,胳膊肘向内拐么!她又乖,不像我不讨喜,只好留守在这又冷又空的办公室。”这姑娘说话快言快语的。
  
  存扣微笑:“你是秋红?”
  
  “你咋知道的?”她兴奋地问。轮到他惊讶了。
  
  “我啥不知道?”存扣也买起了关子,“我知道你好久了。”
  
  上次在“爱的小屋”阿香存扣说过她在药厂里有两个非常要好的姐妹,一个叫吴秋红,一个叫郑春兰。虽然阿香没有提到她们的特征,但凭他直感认定这位爽朗有趣的姑娘就是吴秋红,想不到蒙对了。看她乐,他也乐。
  
  “肯定是这死丫头告诉你的!”秋红问:“她咋描述我的?”
  
  ——有些紧张兮兮的哩。
  
  “说你们是好朋友呗。说你人好,说你长得漂亮。”真是人以群分,存扣发现阿香的姐妹也是一样的天真可爱,这让他轻松,亲切。他无中生有地回答她。他知道女孩子信哄,爱听表扬话。
  
  果然秋红开心得脸上绯红一片,高兴得直笑。“看你们两个巧嘴儿!”她说。突然像想起什么:“你中饭还没吃过吧,我带你到食堂吃!”说着就站起来。
  
  “不了。”存扣止住她,“我骑自行车来的,半个小时就到家了。”他低头看桌上台板下面的照片,指着中间一个中年人问:“这人是谁?肉头肉脑的。”
  
  他觉得这个男人在哪儿见过似的。矮墩墩,大肥脸,大肚皮,大包头,西装草履的。没来由地感到有些讨厌。
  
  “哈!‘肉头肉脑的’!瞧你说的!这就是张厂长,阿香的叔叔!”
  
  “噢……”存扣心里说:就是这人啊。张厂长。
  
  存扣往回骑时感到这车有些不好使似的。他怀疑气瘪了,下来用手捏捏前后胎,急绷绷的。他恹恹地骑着。在一条窄道上一不小心,车轮滑进了麦田,身子扑出去,撑出一手绿浆。挂在笼头上的包装袋扔出老远。
  
  很狼狈。
  
  幸好没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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