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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接连失望


  大年初三这天早上八点多钟存扣到了吴窑。是坐庄上私人班船过来的。除夕后半夜下了好一场大雪,覆盖了整个苏北平原。早上,田野的路埂冻得硬邦邦的,太阳一高冻土变软化烊,到傍晚重新冻硬——这一过程要延续好些天。化烊的时候土路上烂乎乎,粘滋滋,走路都吃劲,更别说骑车了。
  
  今天阳光普照,天地间一片澄明,喜气洋洋。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水乡的那些老镇子都另辟了新大街。百货大楼,新华书店,邮电局,银行,农贸市场,日杂店,皮鞋店,布料店,时装店,理发店,小吃店,录相厅,桌球室……使街道两边一派繁华。宛若小城市。原先的老街或改造,或退居二线,跟新大街比起来实在过于寥落了,冷冷清清。如年迈位苍桑的祖母,面对着花枝招展的新媳妇。让人感到时光流转的无奈。但老街却是沉着的,温情脉脉,脚踩在久远的条石和陈旧的砖块上,会让你心中充满古意的安详。
  
  存扣走到老街中间的幸福饭店站住了。饭店门檐下挂着新牌匾。这是当年祥哥显过身手的地方。他和秀平在这里吃过一次饭,她姐夫大勇请的。那是存扣和秀平最后的午餐。一晃快三年了……此刻老八队北面那个孤岛样的垛田上,秀平的坟茔必定还覆着残雪,沐着金色的阳光吧。
  
  存扣从幸福饭店这儿向北走去。这条巷子通向棉(花)加(工)厂正大门。阿香姑父家就在厂东面的一条巷子里。漆成银灰色的工厂大铁门关着,里面悄无声息,静得让人不适应——热闹了一年,春节它也该歇上几天。从厂门口折而向东,才走了几步,存扣就看到前面的巷头上转出两个人,存扣马上叫起来:“立珍姐!”
  
  是立珍和她的丈夫。从她爸妈家出来的。
  
  立珍也惊喜地叫起来,“存扣!——你咋来啦?”
  
  存扣说来看阿香的,她要他今天来的。“她人来了么?”
  
  “她人没来,病了哩,还在家里哩!”立珍带着歉意说:“真不巧,你今天看不到她了。”
  
  “她咋病了呢?”存扣着急起来。有些沮丧。
  
  “唉,别提了,过年前洗澡……受了凉……冻的。”立珍安慰存扣:“你别急,不要紧的,过两天就来上班了。”她要存扣初六再来,到时阿香准到了。
  
  存扣脸阴了下来。上次来看不到她也就罢了,这次还看不到。——什么虎年呀,开头就不顺!
  
  “别不高兴了存扣,”立珍笑道,像哄宝宝似地对存扣说:“跟我家去喝个早茶。”推了推爱人:“你个老实人,对存扣客气客气唦!——他是我兄弟,也是你兄弟呀!”
  
  “不了,阿香不在我就不去了。”存扣说。
  
  “还是进屋喝口茶吧,都到家门口了。”立珍的爱人说。
  
  存扣还是婉拒不去。立珍拉着他的膀子就往家走,“也不作兴啊,到了家门口也不进去,还认不认我这个姐姐!”她笑着对爱人说,“你看我这兄弟,穿一身西装多帅气,都跟周润发差不多了!”
  
  存扣喝了茶,吃了百叶干丝,还被逼着吃了一碗芝麻圆子。立珍的爱人陪着吃。存扣吃得身上也暖和和的,好像中饭也不要吃了哩。存扣瞥一眼院子里阿香睡的“爱的小屋”,门框上贴着一付对联:
  
  杨柳万缕舞春风紫燕成双报喜庆
  
  存扣心里不由埋怨:阿香,你真是的。
  
  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初六这天存扣又去了吴窑,径直去药厂,到厂长室。他心里很激动,透过门上玻璃朝里张望,却不见阿香。只有秋红和一个秃顶老头在里面。存扣推开门,还没开问心里就开始泄气。问秋红,果然说阿香还没来。存扣心里都有些冒火了,立珍姐说她初六准来的,她生病还没好么?不就是受了点凉么?就这么娇气,男朋友都不能来见了?赖在家里干什么?那笆斗大的庄子过年有什么玩头吗?存扣脸阴得像天上的冷云,也不答秋红猜测“她明天肯定要来的”,在办公桌上抓来纸笔,在上面飞快划下一路行草:
  
  阿香:腊月二十五。大年初三。今天,初六。三次兴冲冲来,均不见你。病还没好么,还没好就在家里多养几天,不必挂念我了。我走了。我不来了。我初八就得去兴化开学报到了。
  
  存扣一九八六年二月十四日
  
  刚想搁笔,想了想,在下面又补上一句:
  
  注:我气。可是又不好怪你。所以更气。我走了。
  
  请秋红转交阿香。秋红接过留言条,脸上有些讷讷的,替朋友过意不去的样子。刚想说什么,存扣已道了声“再见”转身出去了。长长的走廊里回荡着他咚咚咚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是带着情绪的,听得出来。
  
  秋红把留言条展又开来看了看,轻轻摇了摇头。
  
  她可能在想:阿香,你让你存扣哥哥大大地失望了。你这丫头!
  
  存扣回到顾庄时心里还是郁闷难遣,走到保连家去,发了一通怨气。保连却正色批评他:“你怎好怪她呢?她那么爱你,不可能好好的不想见你,让你老跑白头。肯定是比较严重。你不体贴她,反而倒埋怨她!她心里比你更着急哩,说不定还要哭哩!你不跟她想想,还急急呛呛得这样!”
  
  存扣低头不语。被保连抢白了一顿,他心里反而好过了些。
  
  “你不知道,我心里多么——”他抬头说。
  
  “——多么想她!”保连接过嘴,“这我知道。我很理解。但是你不好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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