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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阿香来信了


  存扣跟体育班的人打架的当天夜里天气陡然作变,寒流呜呜地打屋瓦路过,淅沥的冷雨下到天亮时变成毛屑屑的细丝,拂到人脸上生冷。一夜之间气温降了10度,早上起来大家抖抖索索地纷纷开箱子拉包加厚衣裳穿。毛线衣穿到身上实实在在,暖和和的,几个月不穿了,倒觉得有些新鲜。
  
  虽然立冬不少天了,只有在这时大家才真正觉得到了冬天。宿舍前偌大的天井是碎红砖铺的,铺得却甚不平整,下了雨人踩在上面要凝神提气,凭感觉判断哪块砖头是严实的,如猫儿拎着足爪接近鼠穴般谨慎举步,又如探雷工兵小心向前,饶是如此,有时一脚落下“吱——”地一声,泥浆冒起三尺高,沾脏你的裤子。板桥的老生说到了严冬还好玩呢,因前面骨胶厂高大的厂房遮着太阳,一下雨雪这天井就冻成了滑冰场。还不是干净的滑冰场:晚上宿舍里有人出来起解不肯冒寒冷出院门上厕所就在门口哗哗地解决了,尿过的地方就是发黄的;有人饭粥和菜汤吃不下去泼到天井南墙下,冻得疙疙瘩瘩的,看上去腌臜.走得大意了就蓦不丁摔个屁股墩甚至四爪朝天。
  
  存扣往教室走时看到操场上蓄了好几块水汪,特别是篮球架下面经常被踩的地方水汪最大,看上去蛮清亮的,风吹在上面起着粼粼的细纹,有点像乡下插秧前的水田,让人陡生一分亲切来。树上的的黄叶被风一吹簌簌纷飞,落在厕所的平顶和墙头上,落在行人的头和肩上,湿湿的沾着;落在水泥方块铺就的路上则被踩得肮脏不堪,一片狼藉。
  
  阴沉、间以小雨的天气持续了两天。存扣的心情一向受节气和天气的感应,阴晦的日子他就容易浮躁、压抑、感伤,有点林黛玉。他喜欢阳光普照明朗朗的天气。加上刚发生的打架事情,所以这两天他像被愁云惨雾笼罩着,郁闷难耐,对保连喊他到造纸厂吃蒸蛋和大排都没兴趣,恹恹地摆着个脸,像是谁欠了他二百文似的。
  
  第三天早上天光放晴。虽然空气仍很清冷,但金黄的太阳和蓝莹莹水洗过一般的天空让人充满了无限的喜悦。才两天不见太阳,就像见了久违的亲戚那般亲切。天地万物真是离不开太阳,因为有太阳才有了温暖,安全,有了勃勃生机,有了希望和爱情。存扣的心情也忍不住舒展出多了,第二节课一下主动喊保连出大门吃草炉烧饼。
  
  小青年肚子饿得快。天寒尿多,早上就二两粥,两次厕所一上腹中就空了。板桥中学不上课间操,第二节课一下有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任由同学们随便活动。不少学生利用这个时段出校门买个包子或烧饼吃吃。刚出炉的烧饼焦黄饱满,热气直滚,芝麻香直往鼻孔里钻,捧到手上赶紧咬一口,白糖黏汁淌淌的,满嘴的好粮食哟。几口就吞下肚去了。
  
  保连跟存扣吃过两只烧饼回校时,不经意朝传达室通知拿信的小黑板一瞥,就看见了“丁存扣”的名字,忙手一指:“你又来信了!”存扣进传达室在方桌上的那堆信件中一阵翻,拎出了属于他的那封信。开学以来存扣已收了一大叠信,全是考取各地的同学和复读的同学的来信,男生女生都有。上次考取盐城商校的程霞来信叫他国庆节去玩,字里行间带着娇憨的命令语气,保连讨过去看了,说这女生恐怕对你有意思,“你看这口吻!”问以前关系怎么样。存扣说不怎么样,预考前几乎没说过话。保连说噢,可能她认为现在考上了,可以跟你这样说话了,以前她是不敢,怕你不睬她。
  
  存扣把信拿在手上感到蛮有厚度的,看来里面大概有好几张纸。再看下面地址时,他的心立时就狂跳起来——
  
  “吴窑,内详。”
  
  保连看存扣神色有异,问哪来的。存扣把信往裤袋里一塞:“老规矩,田中同学的。”
  
  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加了句:“是男生的。”
  
  存扣晓得这是谁的来信。即便不看下面角上的“吴窑”,从上面两行纤巧的字体上也看得出来。他回到教室没有拆下来看,而是把它放在抽屉的课本最下面。他晓得信一拆开,里面的那些字会像风暴样挟裹着他,让他上不成课。尽管如此,后面的两节课他注意力就不能集中,抽屉里的信就像个睡着的兔子似的,随时都能醒来,蹦到他的大腿上,蹦到他的课桌上。
  
  中饭他匆匆把半斤饭就着菜汤扒下肚去,一个人来到废河边上,把那封信掏了出来。在拆封的时候他突然心虚起来,手有些颤抖。洁白的信笺折得像鸽子形状,这是女伢子喜爱的把戏。
  
  存扣……哥哥:你好!
  
  在“哥哥”前面用了省略号代表了我的犹豫——不知道还能不能这样称呼你。我知道我恐怕没有这个资格了,也许你早已忘了我这个没出息的曾经的……妹妹了。但我还是要犹犹豫豫地喊出来,因为如果在你的名字后面不加上“哥哥”二字我实在拗口,无法写成这封信,——我习惯了,也许今生都改不过来。我庆幸从高一认识你起我就在心里无遮拦地这样喊你,以后……我又能当面喊你那么多天。但是当我的父母匆匆赶到小树林来“捉”我们,我的爸爸气急败坏地骂了你粗口时,我晓得以后不容易在你面前喊“哥哥”了。果然寒假结束后你没有来吴中报名,我就晓得我的存扣哥哥是不要我了、从我身边逃走了、远走高飞了。但是我不怪你,哥哥(请允许在这封信中让我喊下去吧)。我知道我太任性,烦了哥哥,害得哥哥心情不好,不得安心,影响了学习。是我不好。哥哥你应该离开我,不然在吴中我还是不会放过你,因为我是那么地爱你,没有你爱的承诺我不得安身,从而彻底害了你。
  
  哥哥,你当然也不会认为你一走了之就可以销声匿迹吧。我没有去老师那儿打听(我不敢),但我很快就知道你在田垛中学。如果我要找你,你走到天涯海角我都找得到,但我不会这样,因为我知道你不情愿我找你。我拚命压抑住给你写信的冲动,有时候我恨不得坐轮船去田垛,两个小时后就能看到你了,可是我不能。我虽然任性,但我也有女子的坚忍和理性呀。哥哥!
  
  哥哥,你走了,我看不到你了,又不敢写信给你,我只能在心里回忆你,你的点点滴滴,你英俊亲切的面容健美无比的身影。哥哥,你也心黑(狠)哩(写到这里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了),你知道我校园内外到处“找”你吗,像条没人要的流浪狗一样无望地嗅着鼻子转来转去,在所有我们呆过的地方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活动课时外面一有打篮球的喧哗我就坐不住了,要到操场上看你,可是你不在。哥哥你知道吗,我现在敢一个人走小路了,一点也不晓得怕,因为一个人走在和你走过的路上最适合回忆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了,你搀我过桥,让我抱着膀子过坟地,讲笑话逗我……哥哥说了不怕你发笑,你走了我连月经都不正常了,我都老了哩(不骗你,凤兰有一天在我辫子上捏出一根白头发)。大家都说我不会唱歌了,也不会笑了,变得深沉和成熟了。其实我要“深沉和成熟”做什么?我不唱歌是因为有个人不在这里了,听不到我的歌声了。我不会笑吗?才不哩!我笑过好几回哩,笑得可开心哩,只不过是在梦中笑的,都把自己笑醒了哩。我梦见了和哥哥还在一起哩。可是醒来后……嗐,哥哥,我不想写你走后那两个月我的情况了……心里难过……我在信后面附着撕下的几页当时写的日记,你可以看到我的情景。我不写日记的,可是你一走我开始断断续续地写了,在写日记时把心里话全说出来才会好过些。我写得不好,你看了可不要发笑呀。
  
  存扣忙把后面的日记翻过来看,才看了几行字就闭上眼睛了,那些或认真或潦草的有的地方显然被泪水洇湿过的文字像飞来的针芒刺在他的心上,疼痛得让他抽搐。巨大的负疚感像浪一样劈头盖脸打过来。他揩掉眼泪继续看原来的信:
  
  哥哥,我十六岁时有了心里生了爱一个人的萌芽,十七岁时正式去追求他,可是我的爱没有成功,这大概就是我的宿命。可是我不悔,因为上天已经给我以眷顾了,在我最好的年纪让我和一个最优秀的人有所关联,虽然没有结果。哥哥,我现在已经不上了,我没有参加复读,八月份就进了药厂,是我们庄上的张银富帮的忙,他是药厂的元老,采购员出身,现当厂长了,他没让我下车间,让我出去学了两个月打字,安排在厂长室里做些文字资料方面的工作,说干得好会让我转正的。我为什么要复读呢,我连预考都考不上,再复读我还是没有信心,因为我早没有了学习激情。就不浪费时间了,还增加家庭负担。当然我妈妈很伤心,她是一门心思希望我上大学的,我辜负了她,对不起她……好在我弟弟阿华成绩很好(男伢就是比女伢聪明),使我妈妈和爸爸还没断了望想。我这下子是彻底和哥哥远了,哥哥虽然今年差一点儿分数没考上,明年考的学校会更好,将来有了好工作,留在大城市里,和我更是天壤之别了……本不想写信给哥哥的,可到底忍不住了。今天早上五点钟就醒在铺上下决心了,直到现在——就半夜——才横下心来动笔。希望这封信不会影响你的情绪。其实我早就该写封信给你了,否则你一点不晓得我的情况我也挺……委屈的。想在暑期里写给你的,怕你家里人收到不好。
  
  顺便告诉哥哥,我吴窑的表姐元旦结婚,要我陪她到兴化城买结婚用品,我想见见你。不知你肯不肯。如果肯你就回个信,来信寄“吴窑镇制药厂厂长室陈阿香”即可。言不多叙,如果能见面再谈。
  
  阿香一九八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夜
  
  存扣看完信,稳了稳情绪,想继续看后面的日记。这时后面伸来一只手把信拎了过去。存扣一扭头,是保连。他叹了口气说:“你看吧。不要紧。”
  
  保连看着看着手都抖了起来。最后瞪着闪着泪光的牛眼对存扣说:“你小子欠债太多,把人家小姑娘害惨了!”
  
  又说:“这肯定是一个非常美丽温柔的女伢子,你肯定要见她!”他要求见阿香时他带上,他要亲眼看看她。
  
  存扣说行。“我也不敢一个人面对她。我对不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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