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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他乡遇旧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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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太白”被捕杀的第二天下午,第一节语文课上了才十分钟左右,钱老师摇头晃脑地讲着鲁迅先生的散文名篇《藤野先生》,突然讲台前面一暗,有三个人站到了教室门口。存扣一看差点叫出声来。 ——保连! 保连也来了。领他来的是陆校长。站在他身后的是“老瘌疤”——进仁。他的父亲。 陆校长对钱老师小声说了两句话。钱老师笑着点头,跟着用胖手往教室角落里一指,保连就成了文补班的第九十六个学生。 存扣对于保连的到来欣喜万分。几年不见,这家伙变得老成持重,身材微胖墩实,脸上没什么表情。四平八稳的样子。存扣记得在初一时顾保连几乎要高自己一个头,现在看上去也顶多一米六、七左右,看来发生早也不是好事情,早长早停。他像小学生一样斜挎一个半旧的装得鼓实实的军用书包,白色衬衫没有掖进裤带里,头发厚黑,有些长,有些乱,不知剃头匠进仁为何没有帮他理理,嘴上的髭须都没刮。他往后面走时没有多人看他。他生得太平凡了,平凡得就像一株庄稼。 初中时的保连是何等生猛有朝气,也不知道这几年他是怎么过来的。时光要另外造就一个人好像也不需要太久的时间,几年就可以了。存扣看出保连脸上的压抑,甚至有些凄凉。有一种让人心动的麻木。 “你怎么今天才来?”存扣问。 “老头子要我回草潭回炉,我死也不去。他东找西找就没想起这儿,听你哥说才晓得你到了板桥。这儿当然最好……文科。” 保连咽了口唾沫,有些艰难地说:“我考出来还觉得可以,把分就估高了。我爸藏不住,以为真考那么多,出去吹牛屄了。想不到只考了……就不好收场了。把气往我身上撒。这向时我像进了油锅……煎熬……” 他眼角就有了泪光。存扣抓住他的手,说:“谁说不是呢?想不到我存扣也会落榜。家里人虽没说什么,可自己晓得丢人呀,有时心里难受得恨不得一死了之。” 保连的手被存扣抓着一动不动。像打小做惯了农活,手很大很厚;却有些绵软。 “听你哥说你来了板桥,我爸回家就躺在床上抽烟,整整抽掉两包,嘴都烧泡了,他想我来,但又抹不开脸,你知道那年……他是先斩后奏,教陆校长为难了。但还是来了,带了不少东西,陆校长一样也不肯要,对我爸很客气,还弄菜招待他,陪他喝酒。我爸爸……哭了。说了很多话。” “陆校长是个好人。”存扣也由衷地说。“好了,既然来了这里,就让我们重头开始吧!可要小心,这里回炉的强手太多。” “不怕。我和你差的分都不多。我就不相信明年还不走!” “有你这话,我就高兴了。哎,宿舍弄好了么?” “好了。六号宿舍。下铺。” “我在七号。”存扣说。 活动课时存扣和保连到东面废河边上遛达。同学总是旧的好,又是小时候一起玩的伙伴,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遇到了一起感情上是很亲切的。存扣对保连这几年很感兴趣,问了不少。保连倒也肯说,说了不少。 “这几年你家来不多啊。回来也不出门,来去匆匆,像个地下工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呢?”存扣问。 “主要是没脸。想拗一口气。那件事不仅伤害了唐月红,其实也深深伤害了我。我走得太狼狈,太窝囊,太可耻。要不是我爸爸豁出老脸出面,我大概学都不上了。他救了我。”保连说在外面他痛定思痛,愈发感到当时的荒唐。耻辱感像一把剑悬在他头上,使他时时刻刻不忘了雪耻,要让顾庄的人重新认识他,承认他。“承认我也是承认我爸爸。所以我不大回来,实在没办法才回来一次,拿钱或米之类;回来也不出去,第二天一早就走。” “是这样啊。”存扣沉吟着说,“卧薪尝胆。” “是的。可是没成功。”顾保连沮丧地叹息。 “那件事后我爸爸也背上了沉重的包袱……他是个要脸的人。比我还希望我能证明什么。当然是考学了。考上了说明我是有能耐有出息的一个人,而他也教子有方,以前的荒唐事人家也不会再说三道四……还是孩子么。这几年我在外头可宽绰呢,他肯把钱我用,只要我发愤。 “我发愤了。虽然不如你,考高中也顺利,还考的草潭。草潭也不错的,今年走了八个。主要有我舅舅在那,什么都方便些。直到高二上学期我在班上总排前六名哩!” “那以后呢?”存扣来了兴趣,追问道。 保连脸上掠过一丝伤感,停下步子,对着河水坐了下来。存扣蹲在他旁边。感到不舒服,也坐了下来。脚下的河坡被人用竹棍圈着篱笆,长着绿莹莹的青菜,还有葱。 “水乡儿女多情啊!”保连突然发出一声喟叹。存扣没接茬,等他往下说。他晓得这句话是故事的引子,保连要讲故事了。 果然。保连说高二下学期班上转来了一个淮阴来的女生。是淮阴本市的。“你不晓得她穿着打扮有多洋。那发型,那衣裳……裤子是好料子,米色的,大脚子,以前只在电影上才见过。”他说这女生叫董美华,大眼睛白皮肤,可漂亮了。气质特别好,一看就知道是城里的女孩。班上男女生都被她镇住了,女生主动跟她玩,男生对她都不敢正视。但人家却极大方,主动跟你讲话。和她说过话的男生在宿舍里都吹得呼呼的,激动得像跟他谈恋爱似的,“董美华跟我说话来着”,“她拿大眼睛睃我哩”,等等。她是重读生,文科很好,上到历地课经常答老师的茬,手都不举,随口而出。老师也不气。教地理的那个扬教院毕业的小子还冲她点头,还他妈的笑眉笑眼的……一次保连在楼下打羽毛球时,董美华像个鸟儿似地过来了,从对面同学手中接过球拍和保连对打起来。保连从来没打得这么好过,和她配合得默契极了,明明不可能接好的险球也能接起来,那球在空中像是不会掉似的,能来去几十个回合,围看的人很多,都替他们喝采……“她打球的时候脸上红得像桃花,长披发飘呀飘的,发力时还叫,娇声娇气的……打完后我回宿舍换衣裳才晓得浑身精湿。当天晚上我就睡不着,老想着白天打球的情景,想着仙女一样的董美华,一面想着她一面还……” “手淫?” “是的。”保连脸一红。他说他这个毛病一直没有戒掉,很难戒,到了晚上就想,一个星期总有一两次,有时还不止。心里有了董美华就更控制不住了。以后董美华又跟他打了两次,都打得很痛快。“她只跟我打。”跟她就渐渐熟络起来,遇到了也不紧张了,只是心里激动。上课斜着眼睛偷看她,“你不知道她居然坐在最后一排。她个儿高。一米六八的样子。”“以后她还和我一起研究作业。她晓得我成绩好。那些日子我天天像过节。” “再后来呢?”存扣问。 “再后来我就请她看了一次电影。她去了,很开心。我当时心里就有了个很幼稚的愿望,考上大学后向她求婚,快乐地过一世。可是好景不长……”保连停住话,手肘支在膝盖上,两只手捂着脸又从鬓际向上插进浓密的头发里,向后捋了捋。头发向后倒时显了一下掩藏着的疤块。 “打从看过电影后董美华突然不大理我了,原来教地理的那个姓苏的小子插了上来,主动要和她复习功课。董美华天天往他宿舍里跑。后来不知怎么的我舅舅找我谈话,说我谈恋爱,要告诉我爸爸。估计就是姓苏的捣的鬼。这狗日的。我舅舅说了句话刺了我的心:”不要旧病复发啊。‘我当时愤怒的心情你没法想,我曾深夜拿着砖头在那小子宿舍前徘徊了两个小时,我想砸碎他的窗子,把砖头狠狠地砸进去。最终我没有。我不敢。我是有’前科‘的人啊。 “因为这个,我的学习成绩掉了不少……高三开学后个把月,董美华突然不见了。有人说她回淮阴去上了。她跟班上哪个都没打招呼。开始我也以为这样的,心里有些失落,但更多地是高兴:姓苏的小子竹篮打水一场空。过了些时候姓苏的调到下面一个初级中学去了,才知道他居然是和董美华睡过了,受了处分。你知道我的心情吗,那时候我就感觉自家的珍宝被人用刀子刻上了永远不能抹去的丑陋印记一样,这强盗般的教书匠夺去了应该属于我的女伢子的童贞,把处女宝滴在他的床单上!打那时候起我就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把成绩弄到最好,考上大学,做官,做个采花大盗,报复天下薄情的女子!” 说这话时保连的眼里冒出了凶光,右拳握起晃了晃。存扣吃了一惊:“你咋能这样想呢?人家董美华又没向你承诺什么……” “不!”保连坚决地打断存扣的话说,“她本来是喜欢我的,我看得出来!我这辈子总是吃女人的苦,我不服!我肯定要报复!一有机会我将变本加厉捞回来!” 存扣看保连有点激动过头了,便说你心里不是还有个京霞么。 保连脸上顿时变得柔和起来,嗫嚅道:“她呀,京霞,是这辈子对我最好的女伢。”抬起头望着存扣:“你也说说自己,我都说了这么多!” 存扣概要地把秀平的事说了。“这你大概都知道。”保连叹口气:“知道。你们金童玉女啊,可惜了……”又说:“以后呢,有没有故事,你这个成绩好的美男子?” 存扣想了想,还是把阿香的事说了一下。保连听了就说这是你不对了,你一声招呼不打就把人家晾了,这不跟董美华一个式么。 “玩过么?” “什么……” “我是说你有没有跟她那个过。” “没有。”存扣笑着推他的头,“你真下流!” “我以后还要下流哩!” 存扣看着保连的脸,感到他忠厚的表象背后隐忍着一种力量,像拼命压抑住的地火似地,爆发出来将很可怕。“唉,这人间情……”他说,“我常想我们是不是过于早熟了。” “不是。”保连说。“这跟家庭有关。我没有妈妈;你没有爸爸,有妈妈也很少在家和你在一起,我们的感情先天有缺陷,敏感,饥渴,想人爱。我们就像沙漠上饥渴的骆驼,心里眼里都想念着绿洲。女子就是我们的绿洲。不能怪我们。” 存扣说保连现在一套一套的理论,是不是这几年看了不少书啊。保连说看得不少,尤其是外国书,谈心理和哲学的,很对他胃口。外国人说话都比较真,有一种直指人心的赤裸裸。 “还真看不出来,这几年你……”存扣看看天,“走吧,要打晚饭了。” 两人站起来,拍拍屁股。一阵鹅叫从北面传来,存扣扭头一望,是钱老师家的那趟鹅。天晚了,鹅也要进栏了。只是里面没有了“太白”。存扣深深叹了口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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