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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凉和任青虽然混迹于市井弄堂之中,闲来玩些象棋之类的雕虫小技,但是更多的时间却是在令人心颤地偷“食”那些“封资修”艺术大师们的“毒草”,几成陶渊明的世外桃源中人,好不逍遥自在。但那一场红色风暴惊世骇俗,又岂能容忍逍遥派们留有一张平静的书桌?于是,终于出事了。

  出事人是马凉。

  那一晚合该有事。一个赫赫有名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小分队来到他们弄堂后面的小学校操场上演出革命样板戏。马凉不想去。他正躲在小阁楼里津津有味地享受着刚到手的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这虽然是一本体无完肤连封面封底都撕碎了的书,而且掀开自行粘糊上去的牛皮纸封面便是第八页了,但书的主人依然视之为稀世珍宝不肯出借,直逼得马凉下了狠心将一架不带耳机的矿石收音机无偿地送给他,对方才答应借给三天。好在当时闲在家中的不少中学生都爱捣鼓矿石收音机什么的,马凉是瞅准了这个“热点”才得手的。所以当任青来叫他一起去看演出时,他岂肯答应?更何况那年头颠来倒去就是这八个样板戏,连唱词唱腔他都早已烂熟于胸。

  最后,马凉还是去了。因为任青发现了《复活》,而且一把抢到了手中,吵着便要开溜。马凉如何能依!结果达成了协议,马凉看两天,任青看一天,但今晚马凉必须陪任青去看演出,不然任青就不把手中的书交出来。马凉拗不过任青的“无赖战术”,只能投降。其实马凉知道,任青是去看“杨子荣”这个光辉形象的,那时候的男孩子也有自己的英雄梦,只不过大多被涂上了一层“样板”的色彩而已。

  演出开始了。当看到“杨子荣打虎上山”那一节时,说实在的,英雄豪情也在马凉的胸中汹涌澎湃,所以当操场上的“杨子荣”还在那里走台步兜圈子但闻锣鼓点儿“急急风”似的响成一片时,马凉不知怎么回事居然情不自禁地一仰首一张口吼了一嗓子:“穿林海——”

  他没能“海”下去。天晓得,他刚将那个“海”字吊到高八度,嗓子忽然不争气地“沙”了,竟然发出了一声拖得长长的怪腔怪调怪叫!

  场子里当即一片哗然。

  突然,“舞台”上一片炫目的白光,演出停止了,旋即高音喇叭里响起了十分严厉低沉的声音:“是谁在破坏革命样板戏?老实点站出来!”

  全场噤声。

  那声音又响起来:“刚才的怪腔怪调是从那儿发出来的!”

  一道手电筒的光柱笔直地打在马凉、任青和周围几个人的身上。处在电筒光柱边缘上的人开始悄悄地向后挪动着位置。

  还是那声音在叫喊:“谁都不准移动!再不老实站出来的话,我们就对他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马凉的脑海里瞬间已是一片空白。任青被吓得只是在暗中紧紧地抓着他的手。

  不能不承认那时的办事效率还硬是快当。只有两分来钟,一辆“北京”吉普已停在了小学校的操场边上,接着下来了几个穿制服的“公检法”人员,朝着暴露在电筒光柱下的人堆走了过来。

  马凉的思维渐渐恢复了。他知道无论祸福今天晚上都躲不过去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又何必连累别人?他决定乖乖就擒。

  就在他的屁股刚离开板凳的那一瞬,他的肩上突然被人重重按了一下,顿时身不由己地重新坐了下去。几乎在这同时,他听到有一个声音在自己头顶上炸响:“刚才是我唱的!”

  他抬头,说这句话的人竟然是任青!

  他一愣神,正欲站起来申辩,肩肿却被任青死死地按住了。就在这时,几个“公检法”人员已上来带走了任青。

  任青跟着他们走了几步,忽又回首:“阿凉,你答应过的事情可不许耍赖——等我回来的时候给我!”

  泪水一下子涌上了马凉的眼眶。

  一个月后,任青才从看守所回来。一见面,马凉便向他递上了那本《复活》。任青欣喜地一拳擂在他的肩上,马凉默默地笑了。他没有告诉任青,永远也不会告诉他:为了重借这本书,他又将那副矿石收音机的耳机贡献了出去……

  3

  任青代人受过的壮举,马凉感动了很久。然而任青自己却看得很淡,他说:那天去看演出的事情是因自己而起,所以责任该由自己承担。他很大度地一笑,说这等区区小事与古之荆轲高渐离管夷吾鲍叔牙俞伯牙钟子期相比、何足挂齿呵!

  任青可以“何足挂齿”,然而马凉却无法不挂心,他又何尝不是一条热血汉子!他暗中许诺: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

  “破坏革命样板戏事件”之后没多久,他们便轮上了毕业分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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