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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灰蒙蒙的清晨,几只麻雀在窗外叽叽喳喳地叫着。大爱躺在地区医院眼科的一张普通病床上,心绪烦躁,将头深深地捂在被窝里。

  医生一再叮嘱她要休息好,要保持充足的睡眠。可大爱连着两天都没睡着觉了。一闭上眼,就满脑子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黑暗中一幕一幕地闪现,令她头痛欲裂,想躲都躲不掉,吃安定片也无济于事。

  十一年前的那个晚上没有月亮,周围黑咕隆咚的,街上还没有路灯。大爱从招待所值完班时已是夜里十二点。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匆匆往家赶,她想象着余智斌就在她的身边陪伴着她,就像小时候放学回家一样拉着她的手。可是,想归想,他毕竟不在她的身边。

  远处传来一阵狗的狂吠声。周围黑乎乎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大爱不禁有些害怕。

  商业招待所在县体育场的旁边,紧邻体育场的是一条长长的水渠,沿着这条水渠往西一直走到尽头就是家。大爱摸着黑经过一堵厚厚长长的墙根,走得又快又急,她急着回家看两个妹妹。

  突然,一个人从后面一把搂住了她的脖子,将她仰面摔倒在地上。另一个人迅速上来控制住她的手脚,将一块毛巾塞进了她的嘴里。大爱拼命地踢打着,头却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击了一下,她顿时失去了知觉……

  大爱被人糟蹋了。塞北街上的人们沸沸扬扬传播、议论着这件事,说得活灵活现,而且要夸张上十倍。父亲报了案,却迟迟没有凶手的下落。公安局的人对父亲说了:你们家大爱长得那么漂亮,眼馋的人多的是,凶手不好找啊。

  大爱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她走在街上,就有人不拿好眼看她,还说:“看她那个样,还好意思出家门?羞先人哩,都没个人样子咧!”

  余智斌闻讯赶到大爱家里安慰大爱,大爱将他赶出了家门。余智斌在门口站了好长时间,表达自己多年来埋藏在心底的感情和爱意,乞求大爱接受他,大爱硬是没有开门。余智斌走后,大爱大哭了一场,“咔嚓”一剪刀就把自己留了多年的大辫子给剪了。

  大爱突然变得异常开朗奔放。眼神变得大胆,充满挑衅的样子。这时,在街上没有好名声的胡二水走进了大爱的生活。

  一个护士走了进来:“蓝英爱,打吊瓶。”

  大爱无力地将胳臂伸给护士。

  护士问:“怎么你身边没人照顾呀?”

  大爱笑了笑:“不用,我自己可以的。护士,能不能多给我些安定片,我实在睡不着觉。”

  “不行!万一出事咋办?最多给两片!”

  “这输的是什么药啊?”

  “甘露醇。降眼压的,眼压降下来了才能给你手术。”护士麻利地将药瓶挂了上去。

  大爱想着刚儿,不知他咋样了,作业完成得好不好,听不听二爱的话。一想起孩子这么多年来孤单无助,从没有多少安定与欢乐,她就一阵阵地心酸。头痛欲裂中,刚儿躲在角落里那双惊恐的眼睛又浮现她的脑海。她在心里反反复复地说:刚儿,妈妈对不起你,让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却没有能力给你一个安定幸福的家,请你原谅妈妈的无能。

  小燕来看大爱。她一屁股坐在床边,从大包小包里一边往出掏营养品一边心疼地数落着:

  “你呀你,你为胡二水生的什么气,他值不值得让你为他伤身子骨?一个混账无赖,赶紧和他离了算了!”

  “当年你要是听我的话,鼓足勇气给余智斌早点说了你的心事就好了,也不至于把你俩都耽误。看三丹那个样,仗着她大的势三天两头丢他的人,余智斌也真窝囊噶耍 毙⊙啾呦髌还呒绦底拧?/p>

  “小燕,我也不愿意想那些。就是睡不着觉,怎么也睡不着。我可咋办呀,我这眼睛可能要完了。”大爱又悲哀地闭上眼睛。

  “什么都别想,把这片安定药吃了,好好地睡一会儿吧。”小燕给大爱递上药和水。

  吃了药,大爱终于沉沉地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两点。大爱发现她的头和眼睛不那么疼了。

  小燕高兴地笑了起来。

  “呀,小燕,你咋还在这,赶紧回塞北去吧!你还得张罗理发馆的生意呢。”

  “那你一个人咋办?我走了谁照管你?吃饭咋办?”

  “嗨!医院有病号饭,我自己买。再说二爱把刚儿安顿好就来了。你就别操心了,我老大的人了,还能照顾不好自己吗,快赶紧回吧。”

  “嗯,那我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别老想那烦心事儿,睡不好觉眼睛又该疼了。啊?有时间了我再来看你。”

  “放心吧,我这不是又好好的吗。”大爱乐呵起来。

  “呵呵,永远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小燕亲昵地笑着。

  “对了小燕,回去记得给二爱叮嘱,叫她千万不要告诉三爱我住院了,三爱知道了一定又要从北京赶回来,那么老远的,花钱又耽误学习。”

  “嗯,知道了,放心吧。你呀,就是个操心的命,打你妈去世起你就开始操心,操到什么时候才是个止啊。快赶紧歇着吧,我走了啊。”

  “去吧去吧,你才是个操心的命!”大爱佯怒。

  小燕一走,大爱顿时无精打采起来。

  一大早医生在病房门口喊:“蓝英爱的家属到医生办公室来一趟!”

  “哎!来了!”二爱赶忙答应。

  二爱忐忑不安地进了医生办公室。

  “你是蓝英爱的什么人?她爱人呢,咋不来?”

  “我是她妹妹,她爱人……死了。”

  “下午三点手术。这个手术很复杂。一个是青光眼手术,一个是角膜移植术。”

  “不是说她是青光眼,光疏通降压就行了吗?咋还要做角膜手术?”

  “因为她曾经做过玻璃体切割,一直没能得到好的护养,眼底硅油乳化,眼压又长期居高,角膜已呈葡萄水肿,阻碍了视力,即使眼压降下来恢复的可能性也很小。要想看得见,必须做穿透移植。”

  “那……有危险吗?”

  医生递过一张手术单,用手指给二爱:

  “当然有了,你看看,上面写着所有可能发生的症状,大出血,失明,甚至眼球萎缩。你考虑一下,看要不要签字。”

  “这是交费单,如果你同意的话就去把手术费补上。”医生又递过一张单子。

  “八千块,咋这么多呢?”二爱看了后吃惊地问。

  “这已经够便宜的了。你想想,两个手术呢!角膜来得容易吗?那可是新鲜的角膜!”医生有些不耐烦了。

  二爱的心沉重极了,她心慌得厉害。她觉着自己似乎承担不了这么重大的责任。父亲去世了,胡二水指望不上,三爱又在北京上学,小爱也还小,除了自己,还有谁能担负这个责任呢!可是又到哪里去筹那么多的钱呢?二爱赶紧给王警超打了个电话,王警超让她别着急,两小时内就把钱从塞北送到地区医院。

  二爱咬咬牙,在手术单上签上了她有生以来写得最沉重的七个字:同意手术,蓝萍爱。

  换了消过毒的病号服,大爱躺在了手术床上。“哗”的一下,眼前一片刺目。手术灯全部打开了,一束刺眼的光从头顶对着她的脸直射下来。她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护士利落地摆正大爱的头,将提前遮盖右眼的纱布取掉,开始消毒。大爱的脸上一阵火辣辣,手术前被剪掉了眼睫毛,眨巴上去有种奇怪的针扎似的感觉,磨得她难受。

  开始打麻药了。针头一刺进大爱的眼睛,大爱就疼得不由打起颤来。她觉得这种疼痛甚至远远超过生孩子时的痛苦。疼痛中她听到医生说:结膜太硬了,到处是疤痕,针头难以刺进去,再重新来吧。

  针头又开始在右眼周围的皮肤上穿入。深深地穿进去,再来回地抽动,要让麻药充满皮肤。钻心的疼痛令大爱的脚直想乱动,两个护士给摁住了。大爱紧咬住牙关。她想,自己真是越来越软弱,一丁点疼痛都无法忍受了。

  大爱整个人被包了起来,只留下一个露着右眼的孔便于手术。昏沉中,大爱感觉右眼球被什么给箍住了,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在她的眼里开始了切割,又一种剧烈的疼痛弥漫开来。大爱忍不住一声声地痛苦地叫唤着。医生说,呆会麻药扩散开就不疼了,忍着点吧。可大爱还是疼,疼得浑身颤抖。主刀的医生叹息着说,也难怪,你的眼睛做过多次手术,结膜到处是缝过的,麻药对于你来说已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了。再加量!大爱咬紧牙忍着剧痛,过了许久许久,慢慢地,疼痛逐渐离她远去,大爱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困于沙滩上的鱼,正被人按住一刀一刀地划着,大脑里渐渐浮动、游离起来……

  杏子河边的桃花洞里,一帮孩子正玩打水仗。其中有个扎着羊角辫五六岁左右的女孩负责救护伤员。

  又一个“战士”“负伤”倒下了。担任司令的男孩脖戴一个用玉米秆编成的望远镜,对着同样用玉米秆编成的对话器大声地呼叫:

  “大爱!大爱!听到了没有?我军战士胡二水受伤倒下,胡二水受伤倒下!火速救治伤员!火速救治伤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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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号明白!五号明白!”一边迅速在“受伤惨重”的胡二水面前蹲下用玉米叶为他包扎胳臂上的“伤口”。

  可胡二水趁她不备将自己的鼻涕抹到了她的脸上。

  “胡二水你坏!你耍坏!”大爱一边骂一边使劲地抹着脸。

  胡二水嬉皮笑脸用袖子蹭了一把鼻涕。

  当司令的男孩过来了,他一把推开胡二水,两手叉着腰说:

  “胡二水你像不像我军战士?怎么又欺负人家大爱?来人!拉出去给我毙了!”

  “余智斌你不够意思!以后再也不选你当司令了!”胡二水气急败坏。

  “拉出去!”余智斌果断地挥挥手。

  于是两个“战士”上来将胡二水拖出了洞外。

  紧接着听到“砰”地一声“枪”响。

  大爱含着泪花笑了。

  胡二水又进了洞来,气恼地说不玩了不玩了,没意思!随即领着几个男孩拍手起哄:

  “噢噢噢,羞羞羞,

  余智斌,蓝大爱,

  老婆老汉不嫌怪!”

  余智斌涨红了脸去追打他们,他们嬉笑着逃往洞外,一哄而散。

  “大爱别怕!以后有我护着你!”余智斌对大爱坚定地说。

  “大爱!大爱!”一个女孩急匆匆地跑进桃花洞来,是邻居家的小燕。

  “大爱!你妈做手术死了,在你家门口停着呢,快去看看吧!”小燕气喘吁吁。

  大爱傻了一样不知所措。

  “小燕,你瞎喊啥呢!人家正玩得上瘾呢!你说是吧大爱?”胡二水蹭着鼻涕,提着吊了半拉的裤子讨好地看着大爱。

  孩子们都呆呆地瞅着大爱。

  “大爱,快赶紧去呀!”余智斌焦急地催促着。

  大爱猛地冲出了桃花洞拼命地往杏子桥对岸跑去。哭声爆发出来,洒了一路……

  “哗”地一下,护士往大爱正在手术的右眼上泼了些水。大爱神志清醒了些,胳膊动了动。

  医生问:“是不是很疼?要不要再上点麻药?”

  大爱说:“算了。”她心想,比起心里的疼痛,眼睛的疼痛算什么呢?

  手术室外,二爱焦急地徘徊着。她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大姐的手术能顺利成功。她不敢想象手术室里面是什么样子。她不停地流着泪,她觉得大姐太可怜了,那么好的一个人,却是如此命运。二爱的心里不由又恨起了胡二水,她恨不能马上回塞北将他狠狠揍一顿,立马把他送到监狱去,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身边来了一个人,二爱一看,是余智斌。二爱问,你咋来了?他说听说大爱病了,就来看看。二爱想,这个余智斌看未蠼阌錾鲜拢寄芰⒖坛鱿衷谒纳肀撸婀簧竦摹?/p>

  手术做了近四个小时。大爱终于被推出来了。她的两眼被纱布缠得严严实实。二爱的泪禁不住又溢了出来。医生说,只做了右眼,为了让眼睛休息好,免得受光线刺激,就全包上了。二爱抹着泪问,做了手术眼睛能好吗?医生说应该能,只要好好休息,再不要受外力和刺激,就没问题。

  余智斌长舒了一口气。

  “好了,推回去好好的休养吧,多吃些流食。这是药费单,和手术费一起赶紧交了,不能再拖了。”

  余智斌一把接过了单子。

  “大姐……”二爱将衣服给大爱盖在身上,忍不住又哽咽了。

  大爱在黑暗中被推往病房。她的心里有些轻松,又有些担忧。拐弯的时候,车子一阵晃动,一只温暖的大手突然握住了她纤弱冰凉的手。她一怔,是谁呢?很快她反应了过来,她的心狂跳了起来,鼻子一酸,是他,肯定是他!

  到了病房门口,那双大手又将她横抱到了床上,小心地给她垫好枕头,盖好被子。

  大爱屏住了呼吸,她看不到,也不敢说话。她只能用心去感受他的一举一动。

  二爱去买饭了。这双大手又伸了过来,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大爱觉得自己虚弱得要命,几乎不能呼吸。

  她的手被那双手牵引着,贴在了一张满是青茬的脸上。那样陌生,又那样熟悉。

  她感觉到有泪水在缓缓地穿过她的手指。

  他终于说话了:“大爱,你受苦了!都是我不好,是我害的你!”

  是他,果然是他!大爱的泪迅速冲了出来,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余智斌将脸贴到她的耳边,轻轻地对她说:“什么也别想,安心地好好养病。”

  大爱的心迅速地雀跃、欢唱起来,她仿佛又看到了锣鼓声中,她和他打着腰鼓相视着一笑,又迅速地闪开,他和她满眼的快乐和自豪。

  余智斌交完了手术费和药费,让二爱回去照顾刚儿,自己向单位请了假,对三丹谎说在地区办事,留了下来照顾大爱。

  他变着花样给她补身体。给她买来她从小就爱吃的碗托,给她炖乌鸡汤,吹温了小心地一勺一勺给她喂,给她讲笑话,给她读小说,还给他买来防蚊挡风的纱巾。夜里,他就伏在她的脚边小睡一会儿,怕她要喝水吃药,怕她醒来要上厕所。

  他给她提着吊瓶,扶她去上厕所。黑暗中她说厕所在左边,他却说在右边。她和他打赌,他说赌什么?她说你说了算。他说输了你重新嫁给我。却就是她输了。

  取掉纱布的那天,她羞于让他看到手术后的眼睛,他鼓励她说,勇敢一点!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最美的!

  眼睛好点了,他带她去外面散步,她害怕给他丢人,要带上墨镜,他却不让她戴,说夏日里眼睛捂着不透气会发炎的,硬让她摘下。他说,你在我眼里永远是一道宜人的风景。她听得心里暖融融的,她喜欢听他文绉绉的胡扯。

  他对她诉说他的思念,他的痛苦,他的无奈,她对他诉说她的委屈,她的辛酸,她的伤心,他满眼的怜爱和疼痛。两人一起回忆起儿时的情形,乐得前仰后合。说着说着,她就不由又心酸、难过起来。他温柔地拥着她,怜爱的目光一点一寸地直看进她的心里,看得她无处躲藏,只好将滚烫的脸紧紧埋在了他温暖宽厚的怀里。

  大爱觉得自己从未有过的幸福。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来还是个十足的女人,也喜欢被人疼被人照顾,也会害羞撒娇。面对他,她觉得她以前受的那么多罪在这些幸福面前已算不上什么。如果说经过这么多痛苦就是为了换取现在的幸福的话,那她也愿意、也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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