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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平呆若木鸡。一动不动地抽着问烟。在他所辅导的文学青年中,第一次碰到这样一个桀骛不驯的人。不谈自己的经验,不签名赠书与人,难道这些长期以来形成的习惯也是罪过?难道大谈自己的创作经验蔑视一切经典作家才是正确的?肖平一百个想不通。不过想回来,这些又没有必要去想通,想不通又何妨呢!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何必去自寻烦恼。他站起来,嘶啦一声扯开刚寄来的刊物,信手翻着。在大学生习作选一栏突然发现了刘亚琴这个名字,一篇叫《雪莲》的短篇小说。慢慢读下去,感觉很好,在构思和语言上有些特色。但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位刘亚琴。刚把刊物放下,吴秘书长兴致勃勃地走了进来,神秘兮兮地告诉他,文联又要安排进来一个女人,是地委书记的女儿,叫叶蔓。以前是市统计局打字员。因机构改革精简行政人员,党政机关不能呆了,就往事业单位安置。吴秘书长说,他妈的文联都成闲人单位了,安排这些人有什么用呢?本来是五个人编制的小单位,属于地直机关中的微型部门,自前几年说要机构改革以来,人员增加到十个。除了当官的和闲杂人员,真正的专业创作人员只有三个。都是些极其重要的关系户,说进来就进来,权力面前势不可挡。肖平不置可否地笑笑,表示对这些不感兴趣。吴秘书长说,这次叶蔓进来可不一样,是付出了代价的。行署决定给我们十五万元专项资金,解决自动化办公设备问题。多年申请建立文学奖励基金未能兑现,这次迎刃而解了,拨了十万块。要不是叶蔓进来,咱这穷单位,能解决这些问题吗?肖平说那是那是。吴秘书长拍拍肖平的肩膀说,这个叶蔓,咱可是惹不起的哟!肖平颇不耐烦地说,她打她的字,我写我的书,谁惹她呀!告诉你吧,世界上活得最轻松的就是我这种人,认认真真地码字,党叫我干的就是这个,把字码好就行了。身外世事概不考虑。就说作家应当忧国忧民吧,忧也是白忧。你忧国,无职无权,永远左右不了国家大事;你忧民,无官无位,永远不能普济众生。不是治国安邦的材料,就别操那份闲心。再说,我也不想发大财,捞大名,就这么从从容容、自自然然地过,这也是一种轻松一种潇洒。吴秘书长似乎是深有感触地说,对呀,你能这样,我就不行——大小是个官,好歹有顶乌纱,为人处世就不能不考虑前后左右上下周围。肖平无不讥讽地说,你属于八品官。官分九品,倒数第二。吴秘书长自嘲地笑道,哈哈哈哈,说来是个副县级,还是小啊!哈哈哈哈。肖平倒是纳闷了:这人莫不是有病?小就小呗,能笑大吗!他真觉得这声音与疯狗发病时的狂叫声没什么两样,刀刮似的恨不得从听者的身上剜掉一块肉来。

  吴秘书长本来讨了个没趣,但并不觉得讨了个没趣。他这个人就有这个好处。说不清是肚量大还是大智若愚。去年他曾经因为一次小报告跟肖平闹得不快,他对肖平说你算什么,不就是会写两篇臭文章吗?我是你的领导你就得服管。肖平说你能领导我吗?你是外行,我是作家!吴秘书长说你是一条狗。肖平说你是一个连狗都不如的人!这次之后两人半月不说话。到发工资的时候,肖平下乡采访误了些时日,吴秘书长又殷勤地把工资给他送到家中去。肖平反而落得个尴尬。他逢人就说老吴这人心眼并不坏,只是少了点文化而已。

  肖平在中午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刘亚琴。她好像刚从商店买东西出来,在小吃店门前看招牌,准备弄吃的。肖平下车跟她打招呼,刘亚琴用一副冷若冰霜的口气说,这么看我今天是很幸运很伟大了,有大作家跟小学生打招呼的吗?昨天晚上我没做美梦啊,怎么还有这种好事。肖平绷得很紧的脸上僵化的笑笑,说我只想告诉你我读了《雪莲》那篇小说感觉不坏,也许这就是你的运气。刘亚琴说你开什么玩笑呀你,是奚落还是挖苦?《雪莲》寄出去连音信都没有,你读个鬼!肖平骑上车踩着脚踏板说那就算我自读了吧。一使劲,车滑出去老远,消失在如蚁的人群中。刘亚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眨巴着眼睛,若有所思地咬了咬嘴唇。望着满世界陌生的面孔,一股强烈的孤独感袭进了脑门。轻微的惆怅使她白皙的面颊显得更加耐看了。

  也许是第一次发表作品的缘故,刘亚琴到底还是经受不住自己作品的诱惑,来到了肖平办公室。大约是在次日,一个亮丽的天气。早晨浓重雾气刚被太阳晒过,高楼、街道、空气和整个城市像刚刚脱水的衣服,还有许多潮气。肖平站在窗户旁向远处瞭望,品味着目光里的内容。刘亚琴轻轻走进去,站在门内悄声静息,看他作何状态。肖平转身时才发现屋里有人,是刘亚琴。他吓了一跳。说你把我吓了一跳。刘亚琴说我没吓你,是你自己吓住了。肖平礼貌地给她沏上茶,递上发有她作品的刊物。他发现她今天很漂亮,好像出发前曾经过一番悉心打扮似的。她翻阅刊物时精神饱满,看得出她对这篇作品看得多么重要。肖平问她是处女作吗?刘亚琴说是。两人围绕创作这个话题谈了很久,直到太阳偏西他们才发现早就应当回家吃饭了。

  自此之后刘亚琴常到文联去找肖平。有次星期天,竟然神使鬼差地窜到肖平家里去了。进门就把男悟大姐大姐地叫得亲热、男悟仔细打量这位陌生的女客,觉得挺好玩,挺讨人喜欢。不像有的女人那样来了之后就滔滔不绝地谈文学,也不管人家喜不喜欢听,一副喧宾夺主气吞山河的样子。更有甚者是妖气骚气一齐来,一分姿色要卖出十分风骚。八辈子没见过男人似的。这是男悟对肖平不十分放心但又无奈的地方。这刘亚琴就不同,坐有坐相,站有站姿,规规矩矩。看见男悟忙什么她就去帮什么,俨然一个听话的小妹妹。吃饭时,男悟就夸她,我就喜欢你这种性格的人。以后就常到我家里来,学校伙食不好,又是穷学生,来了就自己做饭。想吃什么弄什么。再说有保姆,让保姆弄也行。刘亚琴说这样麻烦大姐,多不好意思。这样吧,家务活忙不开的话,叫我一声就行了。你也够辛苦的,肖老师忙着写文章,家务肯定没指望他。我来帮你,也好混顿饭吃。吃起来我就大胆些,觉得不是白吃。说得男悟哈哈大笑。男悟说你不晓得我这人的德性,要是喜欢哪一个人了,剜一块肉给他也舍得。恨起哪个人来,恨不得把他卸成十大块。刘亚琴说,难得姐姐这么爱憎分明。不像有的人那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圆滑世故,八面玲珑。我也学不来的。男悟说,家里就我这个女人,你索性给我当干妹算了。愿意么?刘亚琴笑道,这真奇了,家里我也是独女,我爸特别喜欢女孩子,我正想有个姐哩。肖平吃毕把碗往桌上一推,一边进书房一边说,你这个刘亚琴同学呀,第一次来拜师学艺就攀起亲戚来了!也不怕麻烦。肖平砰地一声关紧书房门,男悟的脸就一下子吊起来了,对刘亚琴说,你别介意,他这人就这脾气,什么干儿干女干姐干妹之类,他从不理会。好像他就不是俗人,伟大得不得了。刘亚琴说,那天我到文联去请教他,他根本就不屑一顾。把稿子往抽屉里一塞,就要赶我走的样子。我拿他一本书让给签个名,他说他从来没这个习惯。那冰冷的面孔,好像我得罪过他似的。男悟说,别管他,只要咱们合得来就行。你只要虚心向他请教,他还是热忱的。并非是那种不好接近的人。说话间吃饭已毕,刘亚琴连忙收拾碗筷擦桌子,男悟说我来我来。刘亚琴说我小些,应当多干些。你是当姐的嘛!

  刘亚琴走后,肖平说,祝贺你又有了个妹妹。你不觉得无聊么?男悟说,还好呀,不觉得无聊呀,很有意思呀!肖平说怪事。男悟说这不是你的客人你的熟人你的学生么?认个干妹伤你什么了?你不喜欢我喜欢!肖平苦笑道,好好好,本人概不干涉,只要你喜欢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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