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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把那件新结的绒线衣剪得粉碎。半夜里,母亲做噩梦惊醒,口中念念有词,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她揪着自己的头发滚到地板上。

  母亲在普济医院住了一段时间,然后在外婆的陪同下去无锡大箕山疗养院疗养。

  一个月后母亲回来了。三十七岁的母亲仍然面容姣好,像一株盛开的桃花,艳丽而风情万种。她和父亲的婚姻是一种偶然,也是一场悲剧。据说母亲和父亲只在度蜜月时肌肤相亲过,而她和双胞胎妹妹就是那时的产物,她们不是爱情的结晶,只是欲望的附属品。母亲因为不幸福的缘故,成了一个非常琐碎的怨妇。自从妹妹叶蕾坠落悬崖后,她对父亲的怨恨更是火上浇油。在她最美丽的岁月里,她是靠诅咒来打发冷清和寂寞的。

  在她长大后,当她用成年人的眼光来审视母亲和贝姨时,公正地说,她觉得母亲比贝姨长得更漂亮。母亲身材颀长,皮肤白晰,五官端正俏丽,睫毛又长又密,唇红齿白,称得上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美貌妇人。贝姨的美是一种小家碧玉式的,就像细雨中悄悄绽开的一枝白兰花,幽幽地吐着淡淡的香味,毫不张扬地等候欣赏她的人来怜惜。母亲的张牙舞爪和贝姨的润物无声,让父亲毫不犹豫地奔向了贝姨。也许,最初父亲的一时迷惑是身不由已,人的一生中谁不犯错误呢?但母亲的失去理智最终将父亲推到了悬崖绝壁,即使明知前方是万丈 深渊,也只能闭着眼睛跳下去,何况他进入的是美妙的温柔之乡。他独具慧眼发现了贝姨的迷人气质和多才多艺,而贝姨的善解人意让他品尝到了和她母亲之间不曾有过的心心相印琴瑟和谐水乳交融的那种甜蜜,最重要的是贝姨不会像她的母亲那样对父亲居高临下颐指气使。任何一个有自尊心的男人都不能容忍妻子有比他出身高贵的优越感。最终他沉溺于桃花坞的那间老宅乐不思蜀。母亲说那种地方就是出狐狸精的所在,父亲是被狐狸精迷住了。

  母亲终于同意松开手,她曾经说过要让父亲“活埋”在这场婚姻里,但是新的婚姻法让她觉得不如自己撒手变被动为主动。

  父母离婚时她十八岁,正在家里等高考分数。

  父亲和母亲离婚后不久,传来贝姨被确诊得了乳腺癌的消息。母亲说,老天有眼,谁叫她充当第三者的。母亲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又犯了病。外婆心疼得直掉泪,外公拍着桌子大骂自己当年瞎了眼,把女儿嫁给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外公老泪纵横地搂着他最宠爱的小女儿泣不成声,“燕儿啊燕儿,都是我害了你,为你千挑万选却选了这么一个不忠的男人。”

  三年后贝姨去世,她第一次去东湖。父亲住的是一幢二层楼的小别墅。院子里有桃花和竹子,这使她想起桃花坞的那座老房子。

  父亲一下子衰老了,头发干枯,眼神呆滞,昔日潇洒俊逸的多情才子,几乎刹那间就成了一个暮气沉沉的老头子。

  她的心很痛。

  但她找不出话来安慰父亲。这时的语言是没有任何力量的。

  从殡仪馆回来后,父亲就一直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的那株桃树下。

  春日的阳光妩媚得让人眼晃心颤。春风醉醺醺地亲吻着桃树上的花瓣,花瓣在温柔的爱抚中纷纷死去。贝姨的骨灰盒就放在桃树下的大理石小圆桌上。花瓣一朵一朵坠落在贝姨的身上。一会儿,鲜艳的花瓣盖住了檀香木做的骨灰盒。

  她想起了桃花坞小弄堂里的那处老宅,贝姨坐在花树下绣一件真丝睡袍。鲜艳的花瓣像一群粉色的蝶围绕着她跳舞,美丽的死亡之舞。

  人太脆弱了,还不如一株花树,花谢花又开,人的生命却只有一次。

  那晚,她陪父亲守灵。

  父亲向她描述第一次遇见贝姨时的情景。父亲苍老的声音在暮春的夜里听起来让人不禁生出无限悲凉。麦熟茧老枇杷黄,男人的爱是那样的地老天荒。

  那一日处里负责接待的同志出差去南京,父亲亲自出马领着北京来的客人到环秀山庄参观刺绣研究所。这批客人中有著名的宗教界领袖和文艺界泰斗人物。客人们浏览了展览馆的精品收藏,对大师们的精湛刺绣艺术赞不绝口。后来他们驻足在一架绣绷前,这是一幅即将完工的绣品,绣的是江南水乡景色:粉墙,黛瓦,一棵树,长凳,有台阶的河埠头,一泓清水,远远的两只燕子飞过。这是一位国宝级画家的作品,这样的意境很难用刺绣艺术表现。而事实是,通过绣娘的二次创作,出神入化地表现了原作的精髓:初春的树,枝头有隐隐的绿芽爆出来,而树根还是冬天时沉沉的褐色。水已是春水,微澜着,水里有树的倒影,门的倒影,窗的倒影。侧耳聆听,仿佛能听见燕子呢喃之声,风掠过树梢的轻吟。静谧的水乡,灵动的春光,把原作的质感表现得淋漓尽致。大师们的赞语不绝于耳。绣娘却低着头只顾飞针走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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